邘思行又做了那个噩梦。
那个夜晚,祂失去了祂的舌头,按理说妖只是失去了一条舌头不可能会伤到根本。但祂已经没有办法再自愈伤口了。
这么多重刑犯在镇妖塔为什么不处以死刑呢?全都用来贡献城市基建了。重刑犯们就像一个个可再生的罐子,把妖力从里面抽出来通过特殊手段送到妖都的每一处,这就是祂们的“不死救赎”。邘思行是其中一个,原本如滔滔江水连绵不断的妖力已经被镇妖塔抽得七七八八的。其实祂不是那么脆弱的,只是抽得多了祂又因为身体残缺没法恢复得这么快,久而久之,就长不回来了。一口泉水,勉勉强强也有到头的时候。
因为虚弱,邘思行已经感觉不到世界的一切,甚至感觉不到身下的那张草席。祂的脑子一片空白,只能感觉到高塔之外那隐约的水汽。
鲲与水同源,天生对水最为敏感。只要下雨,哪怕只是毛毛雨祂就有可能逃离这里回到故乡。祂渴望水赐祂恩泽。
在这个梦里,祂没有逃出去,藏在守卫身上的小水珠没有被送到镇妖塔之外,祂最后一眼还是那个吊在镇妖塔上方的龙头,然后再也没有醒来。窒息从脚底袭上脑部,紧追而来的是黑暗。
对死亡的恐惧让邘思行奋力挣扎最后还是不甘心地沉溺于黑暗之中。祂在沉沦下坠,没有谁把祂托举起来,祂像摇摇晃晃的羽毛,却如沉石一样注定不会再浮出水面。
祂猛地睁开眼睛。
已经非常多次了,祂于梦中多次经历生死。
最后一次挣扎醒来,天空已经露出微白,新的一天已经来临。一夜无好梦不是什么大事,但这些内容邘思行已经很久没有梦到了。祂不觉得自己还会回到那个地狱,不会再回到那个滋生苦痛的地方。
每一次不仅仅抽取祂的妖力,也是在抽取祂的感情。祂赌当祂的躯体干瘪,祂就可以在那沉溺中将自己轻轻拾起,从腐烂里再次新生。
一切过往对于祂而言,就像泥沼,祂想从里面开出娘亲喜欢的莲花。
邘思行自嘲地笑了笑。很多事情在梦里是如此地夸张和具体,清醒过后才发现不过如此。天大地大的情绪可以如惊涛骇浪击倒一个心灵,却也会在时间的强力之下变成涓涓细流。
会恨吗?祂邘思行刚醒过来的时候会,而且是咬牙切齿地恨,因为抢救而带来蚀骨的疼痛让祂整日不得安宁,日夜轮流在脑中浮现的记忆更是摧残着神经和最后的理智。那短暂的时光里,祂觉得自己更像个动物:暴怒、蠕动、撕咬、吼叫......祂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清醒过来的,祂只能感觉到模糊的日出和月升有时会照耀在祂身上。清醒过来之后,祂已经忘记了那段时间所发生的事情,是邘天行告诉祂的。祂第一次从大哥的眼里看到了如潮水般的惊恐和愧疚。
别难过啊哥哥,这与你何干?邘思行可以听镇妖塔道歉,可以听李司道歉,但祂唯独不想听哥哥道歉。当初哥哥为了让祂逃出去一个把祂抡出了火海,自己服下了剧毒成为了傀儡土司“逍遥王”。两兄妹的命运如果不靠一次又一次地逆天而行,又怎么会有现在的生机?
从那之后,祂就再也没恨过什么。恨太累了,祂还有很多事情做,来不及恨。只是可以,彼此之间还是不要有瓜葛为好。不恨不代表原谅,不恨是因为恨太累了。
趁祂愣神,水韵已经替祂更衣完毕正在为祂梳洗。祂看着镜中的自己,虽然还是那不变的模样,满脸却化不开的死气。
“殿下可是身体不适?需要我向陛下禀明择日再商讨?”
邘思行摇了摇头。
更衣之后,祂走入大厅缓缓坐上自己的位置,发现身边的气氛有些微妙。
大月致正跪在中央头都不敢抬,身上的汗已经浸湿了衣裳。
祂皱了皱眉,给了个眼神给邘天行。
邘天行扭过了头。
“何事需要使者如此这般?”祂只得示意水韵。
整个场子依然安静无比。
“唉……你缺心眼吧?”打破这沉默地是坐在邘天行旁边的那男子,他翘着个二郎腿把玩着放在旁边的茶杯,“莫说现在,以前种种事情,你们镇妖塔是怎么能这么厚脸皮提出这种事的?”
邘思行更加一头雾水,疑惑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大月致。
“镇妖塔想请你过去。”邘天行轻轻哼了一声之后,用帕子捂住了嘴。祂才刚将剧毒从身体里剥离没多久还非常虚弱,现在又被这急火攻心,口腔里的血染上了米白的帕子。
“那就去。”邘思行淡淡地坐在座位上吹了一口茶,眼皮都没抬一下。
大月致震惊地直接抬起头直视祂。
“怎么?我这么爽快你不乐意是吗?”邘思行浅浅笑了一下,“也不是不行,既然你想我挣扎一下,我就收回刚刚的话。”
大月致正想说点什么,却被一阵急促的咳嗽声打断。
“咳咳!”邘天行听邘思行直接爽快答应,原先打算发难被硬生生咽了下去。刚换下去的帕子又再一次染红了,身边的那人心疼地抚摸着祂的背部。
“你气祂干什么你说?”他不悦地看着邘思行,“你哥好不容易顺心了几年你就又闹起来了。那个地方你不愿意去,我就不信镇妖塔能进来绑着你去。”
“山悦,好了,别说谨谨了。”邘天行摆摆手,让游山悦别再说了。
“我得去啊,”邘思行接过侍女端上来的帕子温柔地替邘天行擦了擦嘴角“我不去,难道把这糟心事留给你吗?哥?”
邘思行其实什么都懂。大祈的日子看着是越来越好越来越红火了,到底是如摇摇欲坠的草屋。
“没必要谨谨,哥哥还能护你。”邘天行抓住邘思行的手略微有些发抖。祂恨祂以前没能力护住这个唯一的妹妹,但没事了,祂现在可以!
“哥,谨谨已经长大了,谨谨能保护你,”祂看了看游山悦“还有你所珍爱之人。”
祂永远无法忘记,祂在高空之中,看到那三昧真火像蟒蛇一般缠绕在邘天行身上。邘天行那温润如玉的外表一下子变得焦黑可怖,可祂却顾不上这些,吃力却迅速地抬起左手刮出一阵大风试图将自己刮地再远一些。
如果说邘思行的噩梦是那片静谧的黑暗,邘天行的噩梦就是那场熊熊烈火。
那场火,把祂哥所有的骄傲烧得一无所有,甚至祂的脸上还留下了伤疤。
祂忽视邘天行眼里的不舍,扭头看向大月致。
“你让我去镇妖塔,我答应你。但你们塔长不会什么表示都没有吧?看在我这么好说话的份上,再多给点吧?祂会答应的,毕竟祂欠我的可太多了。”
为邘思行配音的水韵在方才的情绪中回过神来,努力稳住声线继续工作。祂耷拉眼皮遮住自己对大月致的愤怒。
镇妖塔的都不是好东西。
邘思行缓缓走过去,捡起大月致面前的匣子,看着里面的东西嘴角露出了微笑。
镇妖塔本来就是要去的,只是结果如何,就不是李斯能决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