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有士卒向陈路送来曹操请柬一封：战后诸事繁杂，不宜大宴。然府中别院青梅新熟，正可小酌赏味，聊表对武乡公驰援之谢忱。今日晚间，请武乡公务必赏光，携亲随同往，权作清谈小聚。
陈路颔首应允，心想，这就是青梅煮酒论英雄啊，目光转向一旁的大乔：“曹公相邀，同去小酌赏梅如何？”
大乔有些疑惑：“曹公信中随说的亲随是指我？”
陈路尴尬地说道：“可能他也误会了。”
别院清幽，一株老梅枝叶繁茂，枝头挂着青涩的梅子。石案上红泥小炉煮着青梅酒，酒香混合着梅子的微酸气息在夜风中飘散。曹操亲执酒勺，为陈路斟满一杯，大乔则一身利落男装，侍立在陈路身后，默默为他布菜添酒。
“武乡公今日一战，神威盖世，孙伯符那等桀骜之辈亦不得不俯首！”曹操举杯，眼中精光闪烁，“操观当今天下，英雄辈出。玄德公贵为太师仁德宽厚，深得民心；袁本初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天下；还有那孙文台虽然被妖术控制，但勇烈无双，江东基业也不是随随便便就会被妖人占据……”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盯着陈路，“更有许多人言，操纵横捭阖，也算得上一号人物。”
陈路端起酒杯，浅啜一口，梅酒的酸涩与回甘在舌尖萦绕，他神色平静，并未接话。
曹操身体微微前倾，声音低沉而有力：“然在操看来，这些所谓英雄，或失之仁柔，或败于骄矜，或困于时运，或……格局有限。唯有武乡公你！”他放下酒杯，手指在石案上轻轻一叩，“自虎牢关扬名，诛董卓、定长安、平冀州、访荆州，如今亲临许昌挫孙策锋芒，更兼革新制度，泽被苍生，有吞吐宇宙之机，包藏天地之志！这天下第一英雄，非武乡公莫属！”
夜风吹过梅枝，沙沙作响。炉火映照着曹操热切而审视的目光。
陈路放下酒杯，目光越过摇曳的炉火，望向别院外许昌城朦胧的灯火，那里有无数百姓的屋舍。他缓缓摇头，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曹公谬赞了。陈路，不过一介凡夫俗子罢了。”
“哦？”曹操显然没料到陈路会如此自谦，甚至是否定，他眉头微挑，“武乡公过谦了。若你都是凡夫，那天下何人敢称英雄？”
陈路转过头，直视曹操，眼神深邃而平静：“曹公，真正的英雄，并非庙堂之上指点江山的寥寥数人。真正的英雄，是这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是那无数个默默无闻的男男女女。”
此言一出，不仅曹操愣住了，连侍立一旁的大乔也猛地抬起了头，美眸中充满了惊愕与探寻，望向陈路侧脸的视线再也无法移开。
曹操回过神来，失笑道：“武乡公此言……操不甚明了。英雄者，力挽狂澜，扭转乾坤，自当是凤毛麟角。黎民百姓，芸芸众生，不过是随波逐流，何来英雄之说？”
“曹公可知，支撑起这大汉江山，推动这历史车轮滚滚向前的根本力量是什么？”陈路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是那田间地头，顶着烈日暴雨，躬耕陇亩，用汗水浇灌出养活天下人粮食的农人！是那织机旁，熬红双眼，穿梭引线，织出御寒蔽体布匹的织女！是那深山里，敲打矿石，火星四溅，锻造出犁铧刀剑的工匠！是那市井之中，沟通有无，奔波劳碌，让物资得以流通的商贾！”
他顿了顿，看着曹操若有所思的表情，继续道：“还有那千千万万，在曹公你麾下，在汉家军队中，甚至在孙策军前，为了各自心中所信，或仅仅是为了活下去、保护家人，而拿起刀枪，浴血奋战的士卒！他们或许懵懂，或许卑微，但正是这无数双手、无数滴汗、无数腔血，才构成了这天下兴衰的基石！”
“这便是‘生产力’的根本——劳动者！”陈路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他们，纵有良种，无人耕种，便是荒芜；纵有奇技，无人传承，便是断绝；纵有雄兵百万，无粮无饷，顷刻瓦解！庙堂上的决策、战场上的胜负，看似由英雄豪杰一锤定音，实则其根基，深扎在这亿万黎庶的劳作与生存之中。他们创造着财富，承担着苦难，也最终决定着历史的走向。英雄，不过是顺应了这股潮流，或者，站在了由无数普通人力量汇聚而成的浪尖之上。若失了这根基，再高的英雄，也不过是空中楼阁，顷刻崩塌。”
夜风似乎在这一刻停滞了。炉火噼啪作响，青梅在酒液中沉浮。曹操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震撼与沉思。陈路这番话，如同惊雷，炸响在他固有的认知里。他一生信奉的是权谋、是力量、是“宁教我负天下人”的枭雄之道，从未有人将“英雄”二字与那些他视为草芥的黔首联系起来，更从未有人如此清晰地指出，他赖以争霸的力量，其根源竟在于此！
他喃喃道：“劳动者……根基……潮流……”这全新的视角冲击着他，让他一时难以消化。
而此刻，大乔的心跳如擂鼓。她站在陈路身后，望着他挺拔而略显疲惫的背影，听着他这番石破天惊、却又仿佛道尽世间至理的言论。那话语中蕴含的对平凡生命的尊重，对天下苍生的悲悯，以及对力量本质的深刻洞察，像一道强光，穿透了她心中因家仇国恨而蒙上的阴霾。她眼中的钦佩早已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炽热的情感，那目光专注而明亮，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个身影。
曹操从沉思中抬起头，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大乔。只见这位亲兵正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陈路的侧脸，那眼神中的专注、仰慕与……某种难以掩饰的柔情，绝非寻常下属对主公的敬重所能解释。联想到陈路身边似乎常有俊秀男子（如赵云、徐庶等），且至今无嗣，又想到那日陈路与这亲兵抱在一起，一个念头又窜入曹操脑海：
“原来如此……难怪武乡公对貂蝉、甄宓二位夫人敬重有加却似乎……咳，原来武乡公的喜好……果然还是在此道啊！”他心中暗忖，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是端起酒杯，掩饰般地又饮了一口，看向陈路的目光中，除了原有的忌惮与探究，又平添了几分“原来如此”的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毕竟，一个有所“偏好”的英雄，似乎比一个无懈可击的完人，更容易让人找到“相处”之道。
夜更深了，梅子酒的香气似乎也染上了几分复杂难言的意味。陈路浑然不觉身后目光和曹操的心思，他的思绪仿佛已随着那番话，飘向了更广阔的天地，飘向了那由无数“平凡英雄”构成的、沉默而伟大的力量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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