缨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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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出天牢,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顾清鸢眯了眯眼睛,坐上马车。

车轮碾过青石板,辘辘声响在空荡的街巷中格外清晰。

顾清鸢缓缓摊开掌心——那条被汗浸湿的布条皱成一团,字迹却仍清晰可辨:

「这或是最后一面。若再见,更好。替我遣散府中人,照拂侍夫与稚子。」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过粗布的边缘,那里有一道暗褐色的痕迹,像是干涸的血。

——她竟连笔墨都没有。

车帘外,白一的声音隔着雨幕传来:“殿下,去何处?”

顾清鸢垂眸,将布条凑近烛火。

“太女府。”

太女府————————

顾清鸢刚踏入府门,府上的管家程阳连忙躬身迎上:“翊王殿下。”

她眉头微蹙:“还是唤三殿下吧,翊王听着生分。”

程阳从善如流地侧身引路:“殿下请随我来。”

厅内熏香袅袅,顾清鸢指尖轻叩茶几,未几,便见缨氏携几名小侍缓步而来。

“草民缨氏,见过翊王殿下。”

众人齐齐行礼,衣袂摩挲声如秋叶簌簌。

顾清鸢虚抬了抬手:“起吧。”她直视缨氏,单刀直入,“你当知晓本王来意——可愿随我离开?”

缨氏低眉浅笑,广袖下的指尖却微微发颤:“殿下若能将府中众人一并带走……”

“翊王府非是善堂。”顾清鸢冷声打断,“本王没那般菩萨心肠。”

缨氏抬眸,眼底似有碎冰浮动:“太女不在,妾身便是她们的倚仗。若我独逃,她们便真成了无根浮萍。”

顾清鸢蹙眉:“你留下也无济于事,这是她们的命数。”

“护着她们——”缨氏忽然俯身一拜,玉簪坠地脆响,“亦是妾身的命数。”

厅内霎时寂静。

顾清鸢凝视他许久,终是轻叹:“这是……她的嘱托。”

缨氏身形一僵。

窗外忽有海棠飘落,正坠在他散开的青丝间。

顾清鸢正欲开口,忽觉衣摆一沉

一个不及腰高的小人儿撞进她怀里,踉跄着退后两步,竟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见过翊王殿下,殿下安好。”

顾清鸢垂眸。

小姑娘梳着双丫髻,杏眼清澈如泉,活脱脱是顾清雅幼时的模样。

她蹲下身,指尖拂过孩子发间歪斜的珠花:“你怎知我是翊王?”

“母后带我看过殿下呀!”顾慕贤眨着眼,“那天殿下穿着红衣裳,骑着大马去接喜欢的人——”她忽然压低声音,“不过您没瞧见我们,母后说……您眼里只有新夫郎呢。”

顾清鸢呼吸一滞。

她娶竹文轩时未设喜宴,只一顶软轿悄然入门。原来那日长街柳荫下,顾清雅竟抱着孩子,默默望了全程。

“你不怕我?”她喉间发紧

顾慕贤摇头,发间铃铛轻响:“母后说,翊王殿下是大周最英勇的将军!”

小孩忽然抓住她的手指:“您是要带我和爹爹去见母后吗?爹爹说她去很远的地方打仗了……”

缨氏猛地将孩子揽入怀中:“殿下恕罪,童言无忌……”

顾清鸢缓缓起身。

暮光透过窗棂,将缨氏惨白的脸割裂成明暗两半。他搂着孩子的手背青筋凸起,却将声音压得极稳:“慕贤,去帮爹爹取斗篷来。”

待脚步声远去,顾清鸢凝视他:“你忠贞无错,但慕贤才五岁。她该看看春日的纸鸢,秋日的枫红……而不是陪你葬在这里。”

缨氏忽然笑了。

他望向厅外那株半枯的海棠,轻声道:“妾身……得替她守着这个家。”

顾清鸢的脚步声渐远,朱红府门在身后沉沉闭合,发出一声闷响,像是命运的叹息。

缨氏立在阶前,暮色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低头看向怀中的顾慕贤,孩子攥着他的衣襟,懵懂地仰着脸,杏眼里还映着天边最后一缕霞光

“爹爹,翊王殿下还会回来吗?”

缨氏指尖颤了颤,轻轻拂去她发间的落花,笑道:“会的。”

天际最后一缕霞光也被吞没。

缨氏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恍惚间又见那日顾清雅出征前的模样,她亲手为他簪上白玉簪,指尖拂过他眉梢,笑着说:“等我回来。”

厅内烛火通明。

老管家抱着账册佝偻而立,侍女们攥紧单薄的包袱,马夫牵着刚断奶的小马驹,厨娘袖中还藏着半块没来得及给孩子的糖糕……所有人都望着他,眼中惊惶与期盼交织,像一群待宰的羔羊,等着牧人最后的指引。

缨氏将慕贤交给乳母,忽然从袖中掏出那块碎瓷。

众人惊呼声中,他却只是割下一缕青丝,轻轻系在海棠枝头。

“开春后……”他望着枯枝微笑:“得给这树多浇些水。”

夜风穿堂而过,烛火剧烈摇晃起来。

一滴泪坠在慕贤衣襟上,洇开如血痣。

他理了理衣襟,转身走向厅堂。那里,烛火依旧通明,仿佛在等一个永远不会归来的人。

顾清鸢踏出府门,驻足回首,朱漆大门在身后沉沉闭合,将那一方院落彻底隔绝。檐角铜铃被晚风拂动,叮咚几声,似在嘲弄她徒劳一场。

白一牵着马缰上前,眉头紧锁:“殿下,我们就这样走了?“

顾清鸢抬手抚过马鬃:“殷氏是个痴情人。他既执意要陪太女赴死,本王何必作那拆散鸳鸯的恶人。”

“可这样下去他们都会死!”白一忍不住急声道,“殿下不如直接把他们绑回府里,至少......至少能保住性命。”

“白一。”顾清鸢突然轻笑,玄色蟒纹袖口在风中猎猎作响,“你可见过困在笼中的画眉?喂它再精贵的粟米,它日日啄的仍是笼柱。”她翻身上马:“你应该知道,本王最厌勉强二字,今日救他们性命,来日他们怨我断人姻缘,这买卖可不划算。”

马蹄声渐起,顾清鸢的声音混在夜风里,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远在天边:“这世间最无趣的,就是强扭的瓜。本王......”

她顿了顿,终究没再说下去。一夹马腹,身影很快消失在长街尽头,只余满地清辉,照见方才驻足处几片零落的枯叶。

白一望着主子远去的背影,攥着缰绳的手紧了又紧。她明白,殿下看似洒脱,方才那声未尽的叹息里,她大概明白殿下要说的是什么了。

“只是可惜了那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