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

换源:

  送走顾清瑞后,顾清鸢和竹文轩回到东苑。

夜风卷着残雪掠过回廊,顾清鸢突然被眼前的景象钉在原地,朱漆廊柱缠满红绸,琉璃宫灯映着双喜字,说起来,过几日就是叶家那位进府的日子了,这几日事多,她差点就忘了。

“殿下?”竹文轩的声音很轻。他伸手为她拂去肩头的落叶,指尖在触到金线刺绣的蟒纹时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顾清鸢猛地抓住他欲收回的手,竹文轩垂下眼睫,嘴角弯成恰到好处的弧度:“起风了,我们进去吧。”

寝殿里炭火烧得太旺,熏得人眼眶发烫。

竹文轩坐在镜前拆解发冠,铜镜映出他身后顾清鸢欲言又止的脸。忽然一缕乌发缠住玉簪,他稍一用力,簪子“啪”地断成两截。

“明日让人送新的来。”顾清鸢接过断簪,却被他握住手腕。竹文轩仰起脸,烛火在那双总含着笑意的眼里投下细碎的光:“这是大婚当日殿下赐我的那支。”

帐幔落下时,顾清鸢将他冰凉的手脚拢进怀中。竹叶香气里混着药味,自那个未能出世的孩子走后,他再没用过她最爱的沉水香。

夜半惊醒时,顾清鸢触到一片空凉。

窗边那道单薄身影沐在冷月里,素白中衣下凸起的肩胛骨像将折的鹤翼。

她缓缓走近,轻声开口:“文轩?“

那人脊背骤然绷紧,慌忙抬手抹脸。转过来的面容和平常无异,唯有眼尾一抹红背叛了他:“殿下怎么醒了,可是梦魇了?我去温安神茶。”

顾清鸢按住他肩膀,他睫毛上悬着的泪珠晃得她心脏皱缩。

“为什么哭?”

竹文轩低垂着头,没有说话。

“因为叶家公子?“她拇指蹭过他眼下,湿意蜿蜒进袖口。

竹文轩摇头,发丝扫过她腕间咬痕——那是当年他小产时咬的。

“我梦到...“他抬手抓住她衣襟,玉雕般的手指绞出青筋,“那孩子了……是我与那孩子无缘,留不住她……”

顾清鸢想起那盆偷偷埋在后山的血衣,想起太医说“公子身子受损再难有孕”时他的表情。此刻他抖得像个溺水的人,却还试图把呜咽咬碎在齿间。

“嘘……”她吻他颤抖的眼皮,尝到咸涩的绝望。怀里的身体渐渐软下来,唯有左手仍死死攥着断簪。尖锐处刺破掌心,一缕殷红蜿蜒到腕上珊瑚珠,像月老错牵的红线。

六殿下府------

顾清瑞回到府上时,天已经黑了。她挥手屏退侍从,独自穿过回廊,推开了后院的雕花木门。

屋内烛火昏黄,程陆璃半倚在躺椅上,身上盖着薄毯,手里握着一卷诗集,听到动静,他微微侧头,眉眼间漾开温柔的笑意:“殿下,回来了。”

顾清瑞快步走过去,俯身替他拢了拢鬓角的碎发,指尖轻轻蹭过他的脸颊:“有没有想我?”

程陆璃低笑,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掌心贴在自己的心口。那里跳得极快,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他抬眸看她,眼底映着烛光,声音轻软:“嘴是不想的,但这里……却是想的紧。”

顾清瑞被他逗笑,低头吻了吻他的唇:“你倒是会哄我开心。”

程陆璃顺势勾住她的脖颈,指尖轻轻摩挲她后颈的肌肤,声音低柔:“殿下今日怎么回来得这样晚?”

顾清瑞在他身旁坐下,指尖缠绕着他的一缕发丝,将他搂进怀里淡淡道:“去见了三皇姐,说了些事情。”

程陆璃察觉她语气里的疲惫,没再多问,只是轻轻握住她的手:“殿下累了,我让人备热水,沐浴后再歇息?”

顾清瑞摇头,伸手将他搂进怀里,下巴抵在他发顶,低声道:“就这样待一会儿。”

程陆璃乖顺地靠在她怀里,指尖轻轻抚过她的袖口,那里沾着夜露的湿气。

他忽然想起初见那日,她也是这样,带着一身冷意,却给了他此生最温暖的救赎。

回忆------

江南的雨总是缠绵的。

顾清瑞本不该出现在这条暗巷里。

她南下游玩,在回府的路上,听到一阵压抑的啜泣声从巷子深处传来。

她本不是管闲事的性格,可那哭声太轻,又太绝望,像是濒死的幼兽,让她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

然后,她就看到了他。

少年被粗麻绳捆住手腕,正被满脸横肉的老鸨拽着头发往马车上拖。

他衣衫单薄,露出的肌肤上尽是淤青,唇边还挂着血丝,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是燃着一簇不肯熄灭的火。

“小贱蹄子!花银子买你,可不是让你装清高的!”老鸨骂骂咧咧,抬手就要扇他耳光。

“住手。”

顾清瑞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已经开口了。

老鸨一愣,转头见是个衣着华贵的女子,立刻堆起谄笑:“这位小姐,可是看上这小倌了?他性子烈,还没调教好……”

顾清瑞没理她,目光落在那少年身上。

他也正看着她。

雨丝顺着他的睫毛滑落,像是泪,可他的眼神却倔强得不像个即将被卖进青楼的人。

“多少钱?”顾清瑞问。

老鸨眼珠一转,伸出五根手指:“五百两!”

顾清瑞冷笑一声,直接从怀里抽出一张银票丢过去:“滚。”

老鸨捡起银票,见是真的,立刻眉开眼笑,丢开绳子溜了。

巷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少年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顾清瑞下意识伸手扶住他,却被他猛地推开。

“不必假好心!”他嗓音沙哑,却带着一股执拗的傲气,“你们这些人,买我回去,不也是……”

顾清瑞也不恼,她在皇宫听过太多难听的话了,她慢条斯理地从袖中掏出一块帕子,递给他:“擦擦脸。”

少年警惕地盯着她,没接。

顾清瑞只是淡淡地问:“名字。”

少年沉默良久,轻轻开口:“……程陆璃。”

“程、陆、璃。”她一字一顿地念了一遍,忽然笑了,“好名字。”

他怔住。

顾清瑞收回帕子,转身就走:“跟不跟随你。”

程陆璃站在原地,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

他本该走的。

可鬼使神差地,他迈出了脚步,跟上了她的背影。

那是他这一生,做过最正确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