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咬人时,总爱叫得格外响些

换源:

  沈府—————————

暮色四合,最后一缕残阳透过茜纱窗棂斜斜地洒进来,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沈招媛倚在榻边,指尖轻轻抚过身下褪了色的绣缎,那原是极好的苏绣,如今却因年岁久远已经洗的发白,像一张被遗忘的旧信笺。

这是他的房间。

——他长到十六岁,才终于有了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地方。

只可惜,明日他就要离开了。

星儿正跪在角落的樟木箱前,小心翼翼地收拾着行装。少年侧眸望去,只见地上摊开的包袱里,只有寥寥几件旧物:一个梅花簪子,那是父亲留给他的唯一遗物;三件洗得发白的麻布衣衫,袖口早已磨出了毛边;还有一方褪了色的帕子,是幼时乳娘偷偷塞给他的,如今却连绣线都松散了。

沈招媛望着这些寒酸的物件,唇角微微扬起,却不是在笑。

六殿下送来的聘礼,足足抬了三十六箱,金银珠玉、绫罗绸缎,堆满了沈家的前厅。可那些东西,他连碰都没碰过,便被姜氏命人悉数抬进了库房。

“你年纪小,不懂这些贵重物件的打理,父亲先替你收着,日后自会还你。”姜氏当时是这么说的,眉眼含笑,语气温柔得近乎慈爱。可沈招媛看得分明——那眼神,分明是豺狼叼住猎物时的贪婪。

他知道,这些东西,永远都不会回到他手里了。

他忽然觉得可笑。

沈家送他去当作攀附权贵的棋子,却连棋子该有的体面都不愿施舍。他们榨干他的价值,却连一口残羹都不肯分给他。

可奇怪的是,他竟连愤怒都没有。胸腔里空荡荡的,像是被人挖走了心肝,连痛都觉不出了。

或许是因为早已习惯了。

习惯得像呼吸一样自然,像这屋子里永远晒不到的阳光,像饭菜里总是多出来的石子。

“公子。”星儿将包袱收拾好,手指在衣料上摩挲了几下,像是要把那些褶皱抚平,他起身走到沈招媛身旁,犹豫了一会还是开口:“奴才刚才听说,正君将六皇女气走了……”

沈招媛转头看向窗外。暮色渐浓,几只寒鸦扑棱棱地掠过屋檐,叫声嘶哑。他淡淡道:“这就是不受宠的下场。哪怕是皇女,不受宠,连三品官的正君都敢踩你一脚,更何况……一个不受宠的庶子。”

星儿蹲在沈招媛身前,仰起的脸上满是细碎的伤痕,新伤叠着旧伤,他伸手握上沈招媛的手:“不管怎样,好歹公子马上就不用受苦了,明日我们就可以离开这里了。只是……”

他咬了咬唇,“您明日都要进府了,家主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不给您……”

沈招媛摆了摆手,“一个侍君而已。”他轻笑一声:“人家明日踏不踏进我的房门都不一定。”他望向铜镜中的自己,镜面斑驳,照得人影都模糊,“一件衣服,不稀罕。”

星儿蹲在沈招媛身前:“不管怎样,好歹公子马上就不用受苦了,明日我们就可以离开这里了,只是您明日都要进府了,家主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不给您……”

沈招媛摆了摆手:“一个侍君,人家明日踏不踏进我的房门都不一定,一件衣服,不稀罕。”

星儿正欲开口,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骤然响起,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主仆二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

这么晚了,谁会来?

星儿快步走到门前,拉开门扉的瞬间明显僵住了身子。门外站着沈清澜和姜氏,身后跟着一列捧着锦盒的侍从。星儿慌忙俯身行礼:“见过家主,见过正君。”

沈清澜漫不经心地摆摆手,径自踏入屋内,身后的侍从鱼贯而入,将那些华贵的锦盒堆满了本就狭小的房间。

当她的视线扫过角落那个寒酸的包裹时,精心描绘的眉峰微微蹙起,像是看到了什么脏东西。

“知道你素来节俭,没什么像样的衣裳。”姜氏眼尖地注意到沈清澜的神色,立刻堆起满脸笑容,亲热地拉起沈招媛的手。“这些旧物趁早扔了吧,免得让人看了笑话,还以为沈家亏待了你。”

他说着从侍女手中取过一支鎏金簪子,簪头的珍珠在烛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你母亲听说你明日出阁,特意命人开了库房。”姜氏抬手,猛地将簪子插进沈招媛的发间。

尖锐的簪尾划过头皮,沈招媛下意识偏头,却见姜氏突然踉跄后退,金簪“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招媛!”姜氏捂住嘴,眼眶瞬间通红,“你、你就这般厌恶为父的心意吗?”他颤抖着指向地上的金簪,宽大的袖摆随着动作翻飞如蝶,“我知道你心里怨我,可明日你就要出阁了,为父只是想......”话未说完便哽咽着扑进沈清澜怀里。

“放肆!”沈清澜一把揽住摇摇欲坠的姜氏,凌厉的目光如刀子般射来。“这些可都是你父亲精心挑选的,你不懂感恩也就罢了,摆这副脸色给谁看?”她抚摸着姜氏的后背,语气里满是宠溺,“别哭了,小心伤了身子。”

沈招媛垂着眼帘,纤长的睫毛在烛光下投下一片阴影。他太清楚了,姜氏的每一滴眼泪都是精心算计的毒药,而他的母亲,永远只会看见那个男人想让她看见的“真相”。

“你这是什么态度?哑巴了?”沈清澜见他毫无反应,怒火更甚。她一把拍在案几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摆这副死样子给谁看?沈家供你吃穿,如今又给你寻了门好亲事,别搞得像我们亏欠你似的!”

姜氏在一旁用帕子拭泪。他状似无意地踢了踢地上散落的旧衣,轻声道:“家主别动怒,招媛定是舍不得生父的遗物。只是这些破烂......”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眼门口的侍从,“可若是让旁人看见了,怕是要笑话我们沈家不懂规矩。”

沈清澜不耐烦地摆手,“把这些晦气东西都烧了!明日就要出门的人了,还这般不识抬举。”她搂着姜氏转身离去,“这些东西爱要不要,我们走。”

沈招媛麻木地看着侍从们将他的旧衣一件件扔进火盆,那些洗得发白的布料在火焰中蜷缩成灰。

直到一个年轻侍从捡起了地上的梅花簪子,他像是被突然惊醒的傀儡,猛地扑上前去:“这是我的!不许动!”

那侍从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后退半步,簪子却仍攥在手里。屋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转头看向这边。

姜氏的贴身侍从春桃嗤笑一声,扭着腰走过来。“都停手做什么?”他尖着嗓子道,“没听见正君吩咐吗?这些晦气东西一件都不许留!”

沈招媛死死盯着那支簪子,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把簪子还我。”

“哟﹣-”春桃拖长声调,染着蔻丹的手指戳向沈招媛的额头,“咱们二少爷原来还有脾气啊?”她一把抢过簪子,在手里转着圈打量:“我当是什么宝贝,原来是支连银楼学徒都嫌寒酸的破铜烂铁。”

周围的侍从发出窸窣的笑声。春桃更来劲了,簪尖几乎戳到沈招媛鼻尖:“听说这是你那个短命爹留的?难怪成色这么么差。”

她吐出的每个字都淬着毒,“跟你爹一样下贱。”

“当年谁不知道,你爹不过是个勾栏里出来的玩意儿,靠着爬家主的床才……”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截断了未尽的话语。春桃偏着头,脸颊上迅速浮现出五道鲜红的指印,整个屋子霎时静得可怕。

星儿还保持着扬手的姿势,瘦弱的身躯微微发抖,眼中却燃着从未有过的怒火。

“你......”春桃缓缓转过脸,精心描画的柳叶眉扭曲成狰狞的弧度,“你这贱奴!”他突然暴起,绣鞋狠狠踹向星儿心窝。

拳头雨点般落下,星儿的嘴角很快渗出血丝。侍从们这才如梦初醒,七手八脚地去拉春桃:“使不得啊春桃哥哥!”“仔细手疼......”

春桃被人拉开,他挣开众人,摆摆手“罢了罢了,留着给他们当陪葬品也好,横竖是个进冷宫的主,就留着吧。”

侍从们四散离去,最后一个离开的小厮还故意踢翻了门边的水桶,脏水泼了满地,溅湿了沈招媛的衣摆。

“哎哟,脚滑了。”

其余几人哄笑起来,有几个侍从故意踩着水渍走过,湿漉漉的鞋印一直延伸到门外。“到底是庶出的公子,用的水都比别处脏些。”

“明日可要洗干净些,别熏着尊贵的六殿下。”

星儿挣扎着起身,却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一声笑。

沈招媛弯腰拾起翻倒的水桶,被脏水浸透的袖口沉甸甸地垂着。他望着地上浑浊的水洼,不知道在想什么。

“公子......”星儿声音发颤,顾不得身上的伤,爬起来想要扶起水桶。

“无妨。”沈招媛将水桶摆正,脏水顺着他的指尖滴落,“狗咬人时,总爱叫得格外响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