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亲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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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末的燥热尚未完全褪去,蝉鸣聒噪地撕扯着黄昏的宁静。红星机械厂家属区一排排整齐的红砖平房里,唯独苏家小院此刻亮着暖黄的灯光,隐隐传出欢声笑语。

十六岁的苏晚穿着一身崭新的、的确良料子的碎花连衣裙,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眼如画。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红色绸带松松挽起,露出纤细优美的脖颈。她站在屋子中央,被父母和几个要好的邻居婶子围着,像个真正的公主。

桌上摆着一个难得一见的奶油蛋糕,上面歪歪扭扭插着十六根彩色蜡烛。烛光跳跃,映着她眼底纯粹的笑意。

“小晚,许个愿!”母亲李秀兰温柔地催促,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满是宠溺。她身上是洗得发白的工装,但浆洗得干干净净,显然是为了女儿的生日特意换的。

父亲苏建国,厂里的技术骨干,平时严肃的脸上也难得带着笑意,点点头:“快许愿,蜡烛要烧完了。”

苏晚深吸一口气,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颤动。她的愿望很简单:希望永远这样幸福,希望高中毕业后能顺利留在城里,找份好工作,嫁个体面人家,永远做父母掌心里的明珠。她太清楚下乡意味着什么了,隔壁王婶家的二丫去年去了北大荒,来信说冬天冻得手指头都掉了半截。

就在她即将吹灭蜡烛的瞬间——

“砰!”一声巨响,院门被猛地撞开!

屋内的欢声笑语戛然而止。所有人都诧异地看向门口。

昏黄的光线下,一个风尘仆仆的中年男人和一个瘦弱、穿着打满补丁粗布衣裳的少女站在那里。少女低着头,看不清脸,只露出一截枯黄干涩的头发,身体微微发抖,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泛白。

“老苏!老苏!找到了!找到了!”中年男人是苏建国厂里跑运输的老赵,此刻他满脸通红,激动得语无伦次,“我…我跑那趟长途,在柳树沟歇脚…这闺女…这闺女长得跟你家秀兰年轻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一打听…当年…当年卫生所抱错了!她才是你亲闺女啊!”

“轰隆!”仿佛一道惊雷在苏晚耳边炸响!

她猛地睁开眼,蛋糕上的蜡烛“噗”地一下全灭了,只留下几缕青烟。刚才还温暖明亮的屋子,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和昏暗。

李秀兰手里的搪瓷缸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滚烫的水溅湿了她的裤脚她也浑然不觉。她踉跄着扑向门口,眼睛死死盯着那个瘦弱的少女:“你…你说什么?她…她才是我的…?”

老赵用力点头,把身后瑟缩的少女往前推了推:“错不了!柳树沟的老人都记得!那年卫生所就你们两家生孩子,护士是新来的,手忙脚乱搞混了!这闺女叫沈清瑶,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了,爹妈都没了,就剩个奶奶,前些日子也…唉!”

沈清瑶被推到众人目光的焦点下,终于怯生生地抬起了头。

那一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那是一张和苏晚截然不同的脸。长期的营养不良让她面黄肌瘦,颧骨突出,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的形状,那微微下垂的眼角,和李秀兰年轻时的照片几乎一模一样!不需要更多证据,血缘的冲击力如此直观而残酷。

李秀兰的眼泪瞬间决堤,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我的儿啊!”猛地扑过去,紧紧抱住了沈清瑶,仿佛要把这十六年的亏欠都揉进骨血里。

沈清瑶的身体僵硬得像块木头,在李秀兰的怀抱里微微颤抖,眼神茫然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飞快地扫过屋内奢华的蛋糕、苏晚身上崭新的裙子、以及苏晚那张在昏暗光线下依旧美得惊心动魄的脸。

苏建国也红了眼眶,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只是重重拍着老赵的肩膀。

邻居们面面相觑,震惊、同情、好奇、还有一丝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目光最终都落在了僵立在蛋糕旁的苏晚身上。

苏晚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冰冷刺骨。她精心准备的生日宴,她十六年来引以为傲的幸福生活,像一个脆弱的肥皂泡,在老赵那几句话里被戳得粉碎。她看着那个占据了母亲怀抱的陌生女孩,看着父亲眼中流露出的巨大震动和愧疚,看着邻居们复杂的眼神…

她成了笑话。

那个鸠占鹊巢的笑话。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尖锐的疼痛让她几乎无法呼吸。手里还捏着准备切蛋糕的小刀,冰凉的金属触感提醒着她现实的荒谬。

“妈…”苏晚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爸…这…这不可能…”她想挤出一点笑容,证明这只是个噩梦,但嘴角僵硬得无法牵动。

李秀兰听到她的声音,抱着沈清瑶的手臂微微一僵,终于从巨大的激动和悲恸中分出一点心神。她转过头,看向苏晚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那里面有震惊过后的茫然,有对亲生骨肉的巨大亏欠感,还有一种…苏晚从未见过的、冰冷的审视和疏离。那眼神像针一样扎在苏晚心上。

“小晚…”李秀兰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不再有往日的亲昵,“这…这是清瑶…她…她才是…”后面的话她说不下去,只是抱着沈清瑶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那是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苏建国也终于找回了声音,沉重地叹了口气:“小晚,这…这是真的。清瑶…清瑶吃了太多苦了…”他看向沈清瑶的眼神充满了痛惜,再看向苏晚时,那份宠溺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沉重的、让她喘不过气的尴尬和为难。

苏晚明白了。

明珠蒙尘,不,是明珠碎了。她这个冒牌货,该让位了。

她缓缓放下手中的小刀,指尖冰凉。努力挺直脊背,维持着最后一点尊严。她看到沈清瑶躲在李秀兰怀里,那双酷似李秀兰的眼睛,正透过泪光,悄悄地、带着一种奇异的冷静,观察着她,以及她身后那个插着熄灭蜡烛的蛋糕。

一股寒意,从苏晚的脚底瞬间窜遍全身。

这个“姐姐”,似乎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样怯懦无助。

她的“好日子”,到头了。

苏家狭小的空间里,空气凝固得像一块沉重的铅。仅仅一周,这个曾经温馨的小家已然天翻地覆。

苏晚被迫从自己朝南、宽敞、带窗户的小房间搬了出来。里面属于她的书本、小玩意、漂亮的衣服,被李秀兰一股脑塞进了几个旧纸箱,粗暴地堆在狭窄、阴暗、堆满杂物的阁楼里。那阁楼低矮得几乎直不起腰,夏天闷热如蒸笼,冬天则冷得像冰窖,还弥漫着一股陈年的灰尘和樟脑丸混合的呛人气味。

“清瑶身体弱,住你那屋暖和,有太阳。”李秀兰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急于补偿亲生女儿的迫切,甚至没有看苏晚的眼睛,“你住上面,正好清静,好好想想。”

想什么?想她这个占了别人位置十六年的冒牌货该如何自处吗?

苏晚抱着自己单薄的被褥走上吱呀作响的木梯,每走一步,心就沉一分。阁楼的地板积着厚厚的灰,角落里还挂着蜘蛛网。她默默地打扫,铺床,把那些承载着她过去美好记忆的物件塞进角落的破木箱。曾经珍爱的印着芭蕾舞演员的铁皮糖果盒,此刻蒙了尘,显得廉价又可笑。

楼下,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李秀兰翻箱倒柜,把家里压箱底的好料子都找了出来,张罗着要给沈清瑶做新衣服。“这件灯芯绒的厚实,冬天穿暖和!”“这碎花布好看,给你做件罩衫!”她声音洪亮,充满了干劲和对新生活的热情,与一周前那个为苏晚生日蛋糕犯愁的主妇判若两人。

苏建国也一改往日的沉默,下班回来总会给沈清瑶带点小零嘴,一块水果硬糖,或者一小包炒瓜子,笨拙地表达着迟来的父爱。他看向沈清瑶的眼神充满了小心翼翼和弥补的愧疚,而对苏晚,则变成了刻意的回避和一种难以言说的尴尬。

吃饭时,气氛更是窒息。

饭桌的位置悄然改变。沈清瑶取代了苏晚的位置,坐在李秀兰旁边。苏晚则被挤到了桌角。桌上那盘唯一带点油水的炒鸡蛋,李秀兰几乎全拨到了沈清瑶碗里。

“清瑶,多吃点,看你瘦的。”李秀兰的语气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沈清瑶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着,声音细若蚊呐:“谢谢妈。”她似乎依旧很拘谨,但苏晚敏锐地捕捉到她眼底深处飞快掠过的一丝满足和…得意?尤其是当李秀兰用筷子敲了敲苏晚的碗边,语气陡然变得生硬:“小晚,发什么呆?吃饭!这咸菜不是你最爱吃的吗?”那盘寡淡的咸菜丝被推到了苏晚面前。

苏晚捏紧了筷子,指节泛白。咸菜?最爱吃?她以前最讨厌的就是这个。她看着碗里稀得能照见人影的棒子面粥,再看看沈清瑶碗里堆着的鸡蛋和白面馒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不是因为饿,而是因为屈辱和冰冷。她强忍着,低头扒着那碗粥,咸涩的滋味在口腔里弥漫开,分不清是咸菜的味道,还是眼泪的味道。

“妈,爸,”沈清瑶忽然放下筷子,怯生生地开口,“我…我昨天听隔壁张婶说,厂里最近那个…那个什么…车床主轴,老是加工不好?废品率很高?”

苏建国正闷头喝粥,闻言愣了一下,叹了口气:“是啊,老问题。进口的精密轴承匹配不上,咱们自己加工精度不够,试了几次都不行,厂里损失不小。王副厂长为这事头发都愁白了。”

“我…我以前在村里,听…听一个下放的老技术员说过,”沈清瑶的声音依旧很轻,带着不确定,“他说…他说好像可以用…用‘渗碳淬火’?温度…温度控制在780度左右,保温时间要长一点,然后…然后油冷?好像…好像可以提高表面硬度和耐磨性?我也不太懂,就…就瞎听的…”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了死水潭!

苏建国猛地抬起头,眼睛瞬间亮了!他是技术骨干,太明白“渗碳淬火”这几个字的分量!这确实是提高表面硬度的常用方法,但具体到他们厂这个特殊材质和形状的主轴,合适的工艺参数一直是难题!780度?保温时间延长?油冷?这几个关键点像闪电一样劈开了他脑海中的迷雾!

“渗碳淬火…780度…油冷…”苏建国喃喃自语,饭也不吃了,猛地站起身,激动地在狭小的饭厅里踱步,“对!对!我们之前试验的温度偏高,保温时间也短了!怕变形!清瑶,你再说一遍!那个老技术员还说什么了?”

李秀兰也惊喜地看着沈清瑶:“哎呀!我的清瑶!你怎么懂这个?这…这可是帮了大忙了!”

沈清瑶似乎被父母的激动吓到了,往后缩了缩,小声说:“就…就听了一耳朵,也不知道对不对…那个老技术员姓什么我都忘了…”

“对不对试试就知道了!”苏建国一拍大腿,脸上是这一周来从未有过的振奋,“明天我就去车间!按这个参数试试!”他看着沈清瑶的眼神,充满了震惊、狂喜和一种找到“宝藏”的欣慰。这个流落在外、吃了大苦的亲闺女,竟然无意中带来了解决厂里技术难题的关键!这简直是天意!

苏晚端着碗,像个局外人一样看着这一幕。父亲眼中那久违的光彩,却不是为她而亮。沈清瑶看似无意的一句话,瞬间扭转了她在父母心中的地位。从需要被怜惜的可怜虫,变成了能给家里带来“福气”和“希望”的宝贝疙瘩。

苏晚的心沉到了谷底。她看着沈清瑶那张依旧带着怯懦表情的脸,心底的寒意却越来越重。真的只是“无意中听到”吗?一个偏远山沟的下放技术员,会跟一个目不识丁的小姑娘详细讲解精密车床主轴的渗碳淬火工艺参数?这巧合得太过诡异!

这个沈清瑶,绝对不简单!

危机感,前所未有的强烈。苏晚捏着筷子的手,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她不能再坐以待毙了。高中毕业的日子一天天逼近,下乡的阴影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父母的心已经完全偏向了沈清瑶,这个家,已经没有她的立足之地。她必须为自己谋划出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