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没有希望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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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推开家门,一股与外面肃杀截然相反的、近乎灼热的“喜气”扑面而来,刺得苏晚眼睛生疼。

昏黄的白炽灯光下,苏建国搓着手,在狭小的客厅里来回踱步,脸上是苏晚十六年来从未见过的、激动得近乎扭曲的红光,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

“定了!板上钉钉了!”他的声音洪亮得有些失真,“革委会的正式任命文件!我,苏建国!红星机械厂厂长!”“厂长”二字,他咬得极重,带着扬眉吐气的狂喜,仿佛要用尽毕生气力将这个头衔刻进骨血里。

李秀兰围着那条洗得发白、沾着油星的围裙,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狂喜与骄傲,手里端着一盘在苏家餐桌上堪称奢侈的炒鸡蛋,不住地往坐在主位上的沈清瑶面前推:“吃!清瑶,快趁热吃!都是你的功劳!我就说,我的清瑶是福星!是老天爷开眼送回来的宝!一回来,咱家这运道,蹭蹭地往上蹿!”她的目光如同黏在沈清瑶身上,浓烈的溺爱几乎要流淌出来。

沈清瑶端坐在苏晚曾经的位置,穿着一件簇新的蓝底白碎花棉袄(李秀兰赶工的心血)。她微微低着头,嘴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温婉又带着点羞涩的笑意,仿佛承受不住母亲如此直白的盛赞。然而,当她的余光捕捉到门口如同幽魂般出现的苏晚时,那抹笑意瞬间在唇角凝固,眼底深处飞快掠过一丝冰冷的、如同毒蛇锁定猎物般的得意与掌控的快感。

苏晚站在门框的阴影里,像一个被隔绝在温暖光圈之外的弃儿。楼下虚假灼人的“温情”与她刚刚经历的地狱般的绝望,形成了天堂与深渊的残酷映照。她浑身冰冷,血液似乎都已冻结。顾屿舟的拒绝还在耳边轰鸣,眼前这一幕,更像是对她多余和失败的终极嘲讽。

“小晚回来了?”苏建国终于注意到门口的女儿,脸上的狂喜稍稍收敛,换上了一丝混合着复杂情绪的尴尬。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找回一丝威严:“正好,有件重要的事要宣布。”

沈清瑶像是被按下了某个开关,瞬间切换成一种充满“革命激情”和“姐妹情深”的模式。她轻盈地起身,快步走到苏晚面前,无视对方身上散发的冰冷死寂,一把抓住了苏晚冰凉僵硬的手。那黏腻冰冷的触感让苏晚胃里一阵翻搅。

“妹妹!”沈清瑶的声音清脆响亮,带着刻意拔高的激动,确保穿透薄薄的墙壁,“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厂里这次有几个‘支援边疆建设兵团’的光荣任务!那是祖国最需要、最能锻炼革命意志的地方!我身为厂长的女儿,更要起模范带头作用!我已经向革委会主动报名了!”她挺起胸膛,下巴微扬,眼神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自我奉献的光辉,仿佛一位即将踏上圣坛的圣女。

苏晚瞳孔骤缩!支援边疆建设兵团?!那个在无数传闻中被描绘成苦寒绝地、生存条件极其恶劣、甚至可能一去不回的地方?沈清瑶主动报名?她图什么?!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锥,狠狠刺入她的心脏。

沈清瑶紧紧攥着苏晚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肉,脸上却绽放出更加“真诚”和“热情”的笑容,声音带着蛊惑般的煽动力:“可是妹妹,我一个人去那么远、那么艰苦、那么光荣的地方,心里也挂念你啊!咱们姐妹一场,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十六年(她刻意强调‘生活’,淡化血缘),情深义重!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才是真正的革命情谊!所以,我替你一起报了名!咱们姐妹俩一起去!互相扶持,互相照应!在广阔的天地里并肩战斗,把我们的青春和热血都奉献给祖国最需要的地方!这是多么光荣、多么有意义、多么…充满机遇的人生啊!”她说到“机遇”二字时,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只有她自己能懂的笃定和向往。

**轰隆——!**

沈清瑶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苏晚的神经上!替她报名?!去边疆兵团?!沈清瑶竟然如此狠毒!如此明目张胆地要将她流放至地狱!

“你…你凭什么?!”苏晚用尽全力甩开沈清瑶的手,那力道让沈清瑶一个趔趄。极致的愤怒和恐惧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她的声音因为嘶吼而尖利变形,身体剧烈颤抖,脸色惨白如鬼,“沈清瑶!谁给你的权利?!我不去!我死也不去那种鬼地方!你想害死我!!”边疆兵团的恐怖传闻——零下几十度的严寒、无休止的垦荒、严苛的军事化管理、匮乏的物资、甚至可能的意外……瞬间涌入脑海,那根本不是建设,是流放,是慢性死亡!沈清瑶不仅要毁掉她留在城里的希望,还要将她彻底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放肆!”李秀兰的尖利呵斥如同淬了冰的鞭子,狠狠抽来。她一个箭步挡在沈清瑶身前,像护着稀世珍宝的母兽,怒视苏晚的眼神充满了极度的失望和冰冷的厌弃:“你听听!你说的还是人话吗?!清瑶一片赤诚,为了你好!怕你留在城里没着落(她刻意忽略苏晚的努力),才想着姐妹同行,在艰苦的环境里互相有个依靠!这是多大的情分?!支援边疆是顶顶光荣的政治任务!是组织对你的信任和考验!你这是什么态度?觉悟哪里去了?!由不得你不去!名单今天下午已经报到街道办革委会,正式备案了!这是铁的命令!”

备案!街道办革委会!这几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苏晚心上。在这个年代,上了这种名单,尤其是冠以“光荣任务”的名头,个人的意愿渺小如蝼蚁,反抗的代价难以想象!

“爸!”苏晚猛地转向苏建国,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泪水汹涌决堤,声音带着泣血的哀鸣,“爸!您知道的!我从小身体就弱,受不得寒!我去了那种地方真的会死的!爸!求求您!别让她这样害我!沈清瑶她是故意的!她就是要毁了我!您看清楚啊!”她指着自己苍白憔悴的脸,指着眼中深不见底的恐惧。

苏建国的脸色极其难看。新晋厂长的巨大喜悦被眼前这场冲突搅得支离破碎。他看着苏晚那张布满泪痕、写满绝望和恐惧的脸——这张脸,依稀能看到当年老友的影子,这是他内心深处对苏晚保留最后一丝柔软情分的根源。再看看一旁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仿佛承受了莫大委屈的亲生女儿沈清瑶,以及妻子李秀兰那不容置疑的强硬态度……巨大的政治压力(新厂长必须立场鲜明)、对亲生女儿的愧疚补偿、以及对沈清瑶带来的“福运”的信服,最终压倒了心底那一丝不忍。

他避开了苏晚哀求的目光,声音低沉而疲惫,带着一种不容辩驳的决断,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小晚!够了!注意你的思想!清瑶觉悟高,主动请缨去最艰苦的地方,给我们家,给我这个新厂长争了光!长了脸!你作为…作为这个家的一份子,更应该向她学习!学习她这种无私奉献、勇挑重担的革命精神!而不是在这里胡搅蛮缠,拖后腿,泼冷水!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名单定了!三天后,跟清瑶一起出发!现在,立刻,回你房间去!好好反省你的错误思想!”他强调了“新厂长”和“拖后腿”,现实的考量(政治污点)和家庭的“面子”(亲生女儿带头,养女退缩像什么话)彻底压倒了那点微薄的情分。

“拖后腿…错误思想…”苏晚喃喃重复,心彻底沉入冰海。她明白了。在父亲的仕途、在亲生女儿带来的“荣耀”和“福运”面前,她这点微末的哀求和她这个人本身,都是可以随时舍弃的累赘。

巨大的悲愤和绝望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她猛地抬起头,通红的、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躲在李秀兰身后的沈清瑶,那眼神中的恨意,浓烈得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火焰!

“沈清瑶!你不得好死!”这声从灵魂深处挤出的诅咒,带着刻骨的怨毒。

“啪——!”

一记凌厉的耳光,带着破风声,狠狠抽在苏晚的左脸上!力道之大,让苏晚眼前一黑,耳朵里嗡鸣炸响,整个人被扇得撞在冰冷的门框上,脸颊瞬间火辣辣地肿胀起来,清晰的五指印迅速浮现。

李秀兰气得浑身筛糠般发抖,指着苏晚的手指也在剧烈颤抖,脸色铁青,眼神凶狠:“反了!真是反了天了!苏晚!我看你是被资本主义思想腐蚀透了!敢这么恶毒地咒骂你思想进步的姐姐?!我看你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自私自利到了极点!一点奉献精神、一点姐妹情分都没有!这个家是容不下你了!滚!立刻给我滚回阁楼去!没想清楚之前,别下来!丢人现眼的东西!”盛怒之下,她将心中积压的对苏晚“占了亲生女儿位置”的怨气,以及对苏晚“不识好歹”的失望,全部化作最伤人的利箭,狠狠射向这个她养育了十六年、此刻却让她觉得无比陌生的女孩。

脸颊是火辣辣的剧痛,嘴里尝到了腥甜的铁锈味。但更痛的是心,是被至亲之人亲手撕碎、踩在脚下的那种凌迟般的痛楚。苏晚捂着脸,身体因为剧痛和极致的悲愤而剧烈颤抖。她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逐一扫过眼前的三张脸:

——苏建国,眼神躲闪,带着烦躁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愧疚,嘴唇翕动了一下,却终究在妻子的怒视和现实的考量下,选择了沉默和偏袒。

——李秀兰,怒目圆睁,满脸的厌恶和决绝,仿佛在看一个十恶不赦的仇敌。

——沈清瑶,在李秀兰身后,微微抬起下巴,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查的、冰冷而怨毒的弧度,眼神里充满了得逞的快意和一种高高在上的、如同看蝼蚁般的怜悯。**成功了!沈清瑶的心在狂笑。苏晚,你终于要滚了!滚去那苦寒之地,重复我前世受过的所有苦难!不,我要让你比我前世更苦!更惨!亲眼看着你在绝望中凋零!而我?**她内心升腾起一股近乎狂妄的自信:**我是重生者!我拥有预知未来的能力!我就是天命所归的女主角!边疆?那才是我真正的舞台!前世那些模糊的记忆碎片里,那位后来权倾一方、跺跺脚都能让经济圈震三震的巨擘,早年不就是在边疆某个建设兵团经历过最严酷的淬炼吗?虽然具体地点和人名记不清了,但“边疆兵团”这个方向绝对没错!那是龙潜于渊之地!是我沈清瑶改写命运、攀上巅峰的起点!带着苏晚?呵,就当带个见证我崛起的垫脚石吧!或许…前世苏晚后来能攀上高枝,也跟她这段边疆经历有关?虽然记不清细节,但带着她,说不定能误打误撞沾点她那份“机缘”的气运?无论如何,把她牢牢控制在眼皮子底下,看着她受苦,断了她所有在城里可能的翻身机会,这才是最保险的!一箭双雕!天命在我!**这恶毒而狂妄的算计在她眼底翻涌,却被她怯生生扯着李秀兰衣角的动作完美掩盖。

苏晚看懂了。她看懂了沈清瑶眼底那毫不掩饰的得意和掌控一切的狂妄,看懂了父母权衡利弊后冰冷的舍弃。最后一丝对“家”的眷恋和温暖,被这一巴掌,彻底扇得灰飞烟灭。心死了,反而生出一种诡异的平静。

她没有再哭,也没有再喊。所有的泪水似乎都在刚才流尽了。她缓缓放下捂着火辣脸颊的手,那半边脸已经红肿淤青,指印清晰可见。她空洞的眼神最后扫过这一张张或冷漠、或愤怒、或得意洋洋的脸,然后,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木偶,转过身,一步一步,极其缓慢、极其沉重地挪向通往阁楼的木梯。腐朽的木梯发出吱呀的呻吟,仿佛也在为她的命运悲鸣。每一步,都踏在碎裂的心尖上。

身后,是李秀兰对沈清瑶心肝宝贝般的温言安抚:“清瑶别怕,妈在呢!那种没觉悟的东西,不值得你生气!伤着没?”以及苏建国强打精神、试图转移话题的、关于新厂长职责的讨论。他们的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吱呀——”

“哐当!”

阁楼那扇薄薄的木门被关上,彻底隔绝了楼下那片令人窒息的“温情”与喧嚣。浓稠的、带着灰尘和霉味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苏晚背靠着冰冷刺骨的门板,身体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气,如同断线的木偶,缓缓滑坐下去,跌落在积满灰尘的冰冷地板上。

脸颊的灼痛还在持续,嘴里腥甜的味道提醒着刚才的屈辱。但比这更痛的,是心口那个巨大的、空洞的、仿佛被整个挖走的窟窿,呼呼地灌着刺骨的寒风。

三天后…边疆建设兵团…

沈清瑶那怨毒而狂妄的眼神…

顾屿舟冰冷拒绝的话语…

李秀兰那毫不留情、带着憎恶的一巴掌…

苏建国那避开的、带着愧疚却最终选择牺牲她的目光…

所有的画面在她脑中疯狂交织、旋转,最后化为一片吞噬一切的、令人窒息的绝望黑暗。

沈清瑶要她死。

顾屿舟是她唯一的浮木,却亲手斩断了她的生路。

而曾经的家,成了亲手将她推下悬崖的刽子手。

孤立无援,穷途末路。

黑暗中,苏晚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像一只被整个世界遗弃在冰原上的幼兽。泪水终于再次无声地汹涌而出,浸湿了衣襟,冰冷刺骨。她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不让那崩溃的呜咽泄露出去一丝一毫。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混合着泪水的咸涩。

怎么办?

能怎么办?

难道真的只能认命。

不!

一股被逼到绝境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孤狼般的狠戾与不甘,如同沉寂火山下奔涌的熔岩,在她冰冷绝望的心底轰然爆发!灼烧着每一寸神经!

她不能死!更不能让沈清瑶如愿!

黑暗中,苏晚缓缓抬起头,沾满泪水和灰尘的脸上,那双原本空洞绝望的眼睛,此刻却燃起两点幽深骇人的寒芒,如同淬了毒的匕首,直刺向无边的黑暗。

沈清瑶,你想让我死?

我偏要活!

而且要活得比你好一千倍,一万倍!

顾屿舟…你拒绝了我…

但…真的就…没有一丝转圜的余地了吗?

三天…还有三天!

冰冷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一股破釜沉舟、不择手段也要撕开一条生路的决绝,在她濒临破碎的灵魂深处,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缠绕、凝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