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红烛映血·替身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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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浓稠如墨,重重包裹着这深宅府邸最角落的喧哗。前厅的喜乐隔着九曲回廊传来,被秋夜寒气滤得单薄、失真,最终在这“琳琅阁”的新房门前彻底消弭于寂静房中,唯有那对贴满金箔喜字、手臂粗的龙凤红烛在燃烧。烛心不时“噼啪”一声爆开几星焰火,跳动映在茜纱窗上,光影扭曲摇曳,仿佛无数细小的火焰在无声挣扎。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到几乎令人窒息的气息:粘稠的暖风熏人的喜蜡油脂味、陈年花雕混着脂粉的香气,还有一种…一种陌生而极具压迫感的气息,像冰封了千年的松林,带着肃杀的寒意——她的新婚夫君,当朝一品尚书令,权倾朝野的裴砚,正无声地盘踞在咫尺之地

沈清辞端坐在铺满大红锦被的拔步床边。头上沉重的赤金点翠凤冠早已压得颈骨酸痛,压着额头的凤凰衔珠金簪更是勒得鬓角发根阵阵跳痛。织金的红盖头下,她急促的呼吸滚烫,喷在自己的下颌上,又被逼仄的空间闷了回来。汗水早已濡湿了鬓发,一缕湿漉漉地粘在脸侧,像冰冷的水蛭

掌心和膝头早就汗津津一片,那价值千金的云锦嫁衣此刻只觉沉重又硌人,每一寸繁复的花纹都像是无数条勒紧的绞索。前院的喧嚣、宾客的醉笑、管家高亢的“礼成”喊声,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被。这新房里的死寂,只放大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咚咚、咚咚、咚咚……每一次搏动都狠狠地撞击着耳膜,撞击着胸腔里那根随时会断裂的弦

门轴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几近于无的“吱呀”,一股裹挟着秋夜寒凉的风气,悄然无声地拂过地衣,带来一丝若有似无的松墨冷香

他来了!

沈清辞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她猛地攥紧交叠在膝上的双手,指甲狠狠嵌入掌心,用那尖锐的刺痛强压住身体本能的战栗,逼迫僵硬得如同生铁般的脊梁,又向上挺直了半分。盖头下坠着的金流苏,细微地晃动了一下

没有脚步声,没有喜秤挑落盖头的轻微磕碰。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在蔓延、堆叠,像无声无息漫过堤坝的冰水,瞬间要将她溺毙其中

忽然!一股冰冷彻骨的金属腥气,毫无征兆地、凶狠地撕开浓香,直逼眼前!

快!太快了!沈清辞甚至来不及产生“躲闪”这个念头!只觉得喉间皮肤骤然一凉,紧接着是微微凹陷的钝痛,然后一点尖锐的刺痛感清晰无比地传来!

“滴答”

有什么温热的、粘稠的东西顺着细嫩的颈侧肌肤滑落下去,无声地渗入嫁衣领口那朵描金刺线的硕大牡丹花瓣深处,留下一点更深、更暗的湿痕,像活物般在艳丽的锦缎上缓缓晕开

死亡冰冷的獠牙,在刹那间,如此真实地贴上了她的咽喉

“呵……”

一声极低极低的嗤笑,猝不及防地从头顶砸落。那笑声里没有丝毫暖意,只有刀刮在万年玄冰上的冷硬与刻毒,每个音符都淬着能将人灵魂冻裂的寒芒

“沈玉瑶呢?”

冰冷的男声响起,没有任何语调的起伏,平静得像是在谈论天气。可那份平静之下,潜藏着足以颠覆九天的滔天风暴,带着毁灭一切的味道

“放着好好的尚书府主母不做,非要孤身一人,钻进我这虎狼窝里来当替死鬼?”那声音慢条斯理,却字字如淬毒的冰针,狠狠扎下,“沈清辞,是你那颗野雀做凤凰的心在作祟?还是你沈府那群窝囊废的男人,竟以为我裴砚的婚书,是随便哪只阿猫阿狗都能替人签的玩物?谁借你们这群狗胆,敢用这张赝品的脸,碰触本该属于她的嫁衣?”

剑锋又往下压了半分。那股颈间皮肤被划开的痛感骤然清晰,温热的液体加速渗出、滑落,沈清辞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它滑过颈侧皮肤的粘腻轨迹,蜿蜒向下

恐惧——纯粹的、源于生命本能的恐惧——如同开闸的洪水,带着刺骨的冰寒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让她指尖都在打着颤,牙齿几乎控制不住要咯咯作响

“夫…夫君…”声音完全不受控制,抖得不成样子,破碎的尾音里带着绝望的哭腔,卑微又可怜。她将沈府千叮咛万嘱咐准备好的说辞,用这最怯懦的姿态,一点点挤出喉咙,“长姐…长姐玉瑶她…前、前几日夜染风寒…未料昨日竟突、突发高热,呕…呕血不止…药石无灵…今日实在…实在无法支撑着行礼…父亲大人与老太太…跪…跪求老祖宗…也、也是万般无奈…恐…恐耽搁吉时,冲撞…冲撞了夫君的喜气…才、才…”她喉咙像是被沙子磨过,每一个字都吐得艰难万分,“才命清辞替长姐拜堂行礼…求…求夫君…开恩…恕…恕罪…”

指甲已经深深嵌进了掌心的软肉里,甚至能感觉到一丝湿润——她掐破了自己的掌心!唯有这自残般的剧痛,才能让她混沌的大脑保持住一丝微弱的清醒。恐惧是真的,窒息感是真的,那剑锋下的血也是真的,但她此刻展露出的所有怯懦、所有濒死的惊惶,都带着七分刻意做戏的精雕细琢!她必须演得足够弱,足够可怜,足够像一个任人搓圆捏扁、别无选择的庶女!只有这样,这柄冰冷的剑,这只握剑的手,才会有一丝的松懈,才能给她一线挣扎求生的缝隙!

短暂的沉默在红烛爆燃的噼啪声中显得尤为漫长。剑锋上传来的压力并未撤去,只是停止了碾压的态势,冰冷地贴在那里,如同最严酷的审判

“恶疾?”

裴砚的声音终于再度响起,依旧平淡得不见一丝波澜,甚至尾音微微上挑,带上了更浓重、更毫不掩饰的讥嘲

“连这样拙劣的谎言,也要摆到台面上来说?沈府的人……”他似乎微微侧了侧头,语气里的冰刺越来越锋利,“是觉得我裴砚散布京都的天罗地网都是废物?还是愚蠢地以为——我对沈玉瑶那点微不足道的‘情意’,足以支撑我容忍沈家随便塞过来的一条野狗,玷污我裴家主母的尊位?”

那双冰冷的视线,仿佛带着实质的重量和穿透一切的力量,死死钉在盖头之后,将沈清辞盖头下狼狈不堪、惊恐欲绝的每一寸表情都看得清清楚楚。沈清辞只觉得浑身血液都要在瞬间凝固成冰,手脚冰凉刺骨

“你…沈清辞?”他的名字被他以一种极度缓慢、如同确认一件商品瑕疵品的口吻念了出来,“沈廷恩那死老太婆膝下最上不得台面的那个庶出小玩意儿?”

剑锋那冰冷的侧刃,缓缓地、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耐心,在她细腻汗湿的颈侧肌肤上,横向刮擦了一下。细微的摩擦感让她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每一寸皮肤都在那冰冷的金属触感下激起连绵的恐惧颤栗

“沈玉瑶跑了,”裴砚的声音骤然转低,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亲昵感,说出的话语却比毒蛇更阴冷,“带着我那枚私印,像条偷食被打的丧家之犬一样,跑得干干净净,杳无音讯。她以为这样人间蒸发,就是甩脱我的良策?”他猛地倾身靠近,高大身影带来的压迫感瞬间将沈清辞彻底笼罩!那股更明显的、带着清冽松墨气息和凛冽寒意的滚烫呼吸,猛地喷薄在她被冷汗湿透、粘着发丝的鬓角,激得她皮肤上一片细小的栗粒!他每一个字都像是细小的冰棱,狠狠凿进她的神经,“而你…沈清辞!你这低贱玩意儿唯一的用处,就是补上她留下的这个窟窿!堵住我的视线!安抚住外面那些窥探的眼睛!直到我——亲手把她、和她背后那些见不得光的臭虫——一个、一个、连根、拔起!”

话音落下的瞬间,盖头被一股极其狠戾、裹挟着劲风的巨大力量猛地掀飞,眼前骤然一片刺目的光影摇曳!明晃晃的红烛光芒如同烧熔的赤金,毫无遮挡地泼洒下来,刺得沈清辞下意识闭紧了双眼。泪水几乎立刻被逼了出来。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强行压下闭眼的冲动,猛地睁开双眼,视野在短暂的模糊后渐渐清晰,撞入了一双眼睛里,跳跃的烛火落在那人身后,将他挺拔的身姿轮廓描摹得高大、森严,如同矗立于黑暗中的铁塔。跳跃的光芒在他身前投下大片浓重的阴影,将沈清辞彻底笼罩其间。他的面容隐在光影的切割下,俊美无俦的轮廓如同最杰出的匠人用冰冷硬玉雕琢而成,但脸上没有一丝喜意,没有一丝温度。烛光舔舐着他深刻的眉骨、高挺的鼻梁、线条冰冷锋利的唇线,却无法在他眼底映出半点暖意。那双眸——深不见底,像暴风雪肆虐后荒芜死寂的黑夜冰原,又像是幽深洞穴尽头毫无光亮的寒潭深渊。没有任何情绪,只有无尽的冰冷、审视,和居高临下的,如同看着死物一般的睥睨

他根本没有穿上那象征喜庆的大红婚服。一身玄色的锦缎常服勾勒出宽肩窄腰、劲瘦而蕴藏着可怕爆发力的身姿,腰间松松系着一指宽的墨玉扣带,更衬得他如同即将出鞘噬人饮血的妖刀。唯有他随意垂落在身侧的右手…那修长有力的骨节分明的手指间,松松提着一柄软剑!一尺来长,剑身细薄如柳叶,在烛光下流动着妖异的青蓝色光晕!而此刻,那薄如纸、寒似冰的剑尖,赫然还带着一抹鲜艳刺目的红!

是她颈上的血!

“来人”,冰冷的低喝骤然在这寂静得令人窒息的喜房里炸响!带着不容违抗的威压,虚掩的房门瞬间被推开,门外垂手侍立的两名衣着利落、身材高大健壮的嬷嬷立刻低眉敛目、脚步无声地闪身而入。她们的脚步声轻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呼吸沉稳、内敛,但周身散发的气息冰冷、悍然,如同两台被精心打磨过、只待杀戮指令的傀儡

“剥了她这身碍眼、污秽的赝品!”裴砚的视线根本不曾落在沈清辞身上,而是看着虚空中的某个点,语气冷漠得如同在吩咐掸落一件家具上的灰尘。他的手指随意地,带着一种仿佛碰到垃圾般嫌恶地往瘫坐在床上的沈清辞方向一点,“剥干净!从里到外!”

其中一名面皮蜡黄、眼角皱纹细密如刀刻的嬷嬷(严嬷嬷)立刻垂首应是,声音平板无波:“是,主子。”她冰冷的目光扫向沈清辞,如同看一块待宰的砧板肉

裴砚顿了顿,眼波才终于转动,落在沈清辞那张毫无血色、残留着巨大惊惶、此刻更添一层无边羞耻和被剥光待价而沽般巨大屈辱的苍白小脸上。他的目光挑剔、审视,如同在品鉴一件有严重瑕疵的商品,最后落在她那纤细的脖颈上那道刚刚凝结起薄痂的红痕上,嘴角勾起一丝极致冰冷讥嘲的弧度。

“给她换上……”他慢悠悠地补充道,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铡刀落下,“‘南苑库房’最左边角落搁着的,那套…崭新的月白素雪罗裙”

严嬷嬷眼底飞快掠过一丝了然,一丝冰冷的嘲弄,低头再应:“婢子明白。”那套衣服…她们都知道是什么来路

裴砚的视线终于锁定了沈清辞的双眼,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要刺穿她的头颅,剥开她所有的伪装。冰冷、厌弃,如同凝着千年不化的寒霜

“严嬷嬷。”裴砚唤了一声,目光终于从沈清辞脸上移开,重新投向那片空洞的虚空,“从此刻起,这个叫沈清辞的女人,就是你的人了”

沈清辞心脏猛地一沉!如同坠入万丈冰窟!一股比刚刚剑锋抵喉更刺骨的寒意从脊柱瞬间窜向四肢百骸,“把她关进‘漱石斋’底下,最里面那间屋子。”裴砚的声音平板无波,下达着最终的宣判,“好好地…教教她规矩——教她如何抬头,如何走路,如何说话,如何笑,如何…‘真正’地做好另一个女人的影子”

漱石斋!地下最里面那间!

沈清辞脑子里轰的一声!仿佛所有理智的弦在这一刻彻底崩断!那是什么地方?!在沈府深宅,在她那些曾经惶惶不可终日的婢女们的私语里,那是裴府惩戒触怒主人的姬妾、叛主的奴仆的魔窟!是炼狱!传言,入了漱石斋地牢的女人,不是疯了就是死了,没有一个能再完整地走出来!

巨大的、足以摧毁理智的惊恐排山倒海般涌来,瞬间淹没了她!她以为自己做好了承受羞辱的准备,嫁衣被剥,无非是身体上的赤露,她可以忍!但她万万没想到,这份羞辱会以如此彻底的、否定她作为“沈清辞”这个人独立人格的形式到来!“学习做另一个女人”!直白、残忍地宣告,她只是一个工具,一个容器,一个为了模仿裴砚心中那个完美白月光、那个背叛了他的苏菀而存在的活人偶!一个任凭塑造成他人影子的傀儡!甚至可能是他用来宣泄对苏菀背叛的愤怒、同时引诱苏菀现身或寻找其踪迹的…诱饵和工具

她看到了,她清楚地看到了严嬷嬷眼中那毫不掩饰、毫不伪装的轻蔑与冷酷!那是即将对猎物进行长期驯化和打磨前,已经习以为常的冷漠!

严嬷嬷和另外一名高大健硕、面无表情的嬷嬷(秦嬷嬷)已经同时上前一步,如同两座移动的山岳,投下的阴影瞬间将沈清辞彻底覆盖。一股铁锈混合着某种陈旧血腥气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常年与黑暗和刑罚打交道才浸染出的味道

“夫人,得罪了,”严嬷嬷的声音平板得没有一丝起伏,根本不是在请罪,而只是在陈述一个即将执行的任务。她那双骨节粗大、布满老茧的手,像枯瘦的鹰爪,朝着沈清辞的衣襟毫不迟疑地抓来!动作没有任何犹豫,带着一种处理垃圾般的麻木和效率!秦嬷嬷的手则从另一侧钳向了她的手臂,力道如同铁箍

“你们……”沈清辞下意识地想要挣扎、后退,但身体的反应根本跟不上绝望的意识!那两人的动作太快、太狠,那股沛然的力量根本不是她一个弱质女流能够抗衡

裴砚没有再看身后这如同拆卸货物般的场景一眼,甚至没有看瘫在床上、瞬间被两个粗使嬷嬷架住、如同待宰羔羊般被剥离嫁衣的沈清辞。他仿佛随手丢弃了一件厌弃的垃圾,转身便走。玄色的身影很快即将没入门外廊下的那片更深的黑暗之中

就在他的身影即将彻底消失在门外的瞬间,他脚步似乎有极其细微的、若有似无的一顿,一句清晰、平静却字字如同淬了极地寒冰的钉子般的话语,轻飘飘地送了过来,钻入房中每一个人的耳中:

“记住你的身份,沈清辞——你,只是那轮皎月遗落的一粒可怜尘灰。替身,就该有替身的本分。在这座府邸里,一个影子,若不乖乖待在光的主人脚下,或不中用了……”

他的声音拖长了一丝极其危险的冷意,如同毒蛇吐出最后的信子

“下场就是被彻底抹去,消散”

脚步声彻底远去,消失在深宅长廊的远处,冰冷的话如同最后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沈清辞摇摇欲坠的心防之上!

严嬷嬷的手已经撕开了沈清辞霞帔领口那复杂精密的盘扣,裂帛声刺耳地在寂静下来的新房中响起,一股强大的拉扯力袭来,繁复精美的嫁衣被粗暴地沿着肩头褪下!露出里面同样喜庆、但质地明显差了一等的赤红中衣

更浓重的羞辱和绝望感海啸般淹没了她!身体猛地腾空——她直接被那两个孔武有力的嬷嬷从床上拖拽了下来!脚下一个踉跄,绣着缠枝莲的软底睡鞋直接踩在了冰凉的、带着泥土气的青石砖地上。她被那两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夹在中间,连拖带拽地向着门外拖去,

“走,莫要耽搁时辰!莫要惹主子不快!”严嬷嬷不耐烦地低喝,枯瘦的手指如同铁钳,狠狠掐着沈清辞光裸的肩胛骨,推搡着她往前

秦嬷嬷则钳制着她的另一侧手臂,力道同样毫不容情

沈清辞被推搡得跌跌撞撞,几次险些绊倒在冰冷的青石地上。刺骨的寒冷从脚底板钻入,瞬间麻痹到小腿肚。她身上只剩下一件单薄的中衣,根本抵挡不住门外灌进来的深秋夜风。寒意如同无数冰冷的钢针,瞬间刺透了布料,密密麻麻地扎在她汗湿的皮肤上,激起一片又一片细小的颗粒。裸露在外的肩颈手臂,被深秋冰冷的寒气一激,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像一头待宰的牲畜,被两个沉默凶悍的看守夹在中间。黑暗中只能听到自己粗重急促的喘息,鼻端充斥着严嬷嬷身上那股令人作呕的、浓重的皂角味混杂着陈年血腥气和铁锈的气息。她被迫赤着脚踉跄前行,冰冷的石子路磕在脚心,带来钝痛。每一步都踩在未知与绝望的深渊边缘

眼前是漆黑一片的深宅小径,两旁是高耸的黑压压的墙垣,头顶只余狭窄的一线昏暗天光,连模糊的星光都吝于垂怜。更远处,那喧嚣的喜乐声早已彻底消失,整个裴府的其他院落似乎都已沉沉睡去,死寂得可怕。只有身后那象征着她悲惨命运起点的“琳琅阁”,还在深浓的夜色里燃着一对孤零零的红烛,那一点点摇晃的光晕,像两只不祥的血色眼瞳,狰狞地目送着她这个顶着“新娘”名头的替身,一步步被拖向不见天日的囚笼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挤压着她的口鼻,窒息感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活下去!沈清辞!

指甲再次狠狠嵌入掌心早已溃烂破口的嫩肉里!更尖锐的剧痛强行刺入脑海!驱赶着那翻涌的绝望!

只有活下去!

只有活着走出这个囚笼,才有清算一切的机会!

裴砚!沈玉瑶!沈家!还有那个素未谋面、却让她背负上如此滔天恨意的苏菀!

你们加诸于我身的屈辱、践踏、背叛、利用!

待我破笼而出——

必叫尔等——

血债血偿!

她低着头,温顺地被那两只铁钳般的手推搡着前行,长发狼狈地散落下来,掩盖住脸上所有表情。那双低垂在阴影中的眼眸深处,却猛地燃起两点比冰原孤火更幽冷、更不灭、凝聚着滔天恨意和决然狠戾的幽光!

不知拐了多少个弯,穿过多少扇幽深紧闭的门扉,脚下的路似乎越来越偏僻荒凉,甚至能感觉到一股潮湿的霉气扑面而来。终于,在一座独立于高墙深院的、外墙布满青苔、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阴森的小院(漱石斋)前停下,一道生满铁锈、布满污秽痕迹的沉重铁门无声地打开一条缝隙,里面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浓烈到让人作呕的气味:腐烂的稻草、久未清扫的污物、挥之不去的血腥气、还有浓重的、带着绝望气息的霉味和尘埃的混杂体,如同深渊巨口张开了第一道獠牙

她被毫不留情地推了进去!巨大的力量让她根本稳不住身形,直接扑倒在冰冷潮湿、粘腻得恶心、铺满厚厚霉烂稻草和不知名污物的地牢地面上

“咣当!”

身后沉重的铁门轰然合拢发出一声闷雷般的巨响紧接着是机括沉重咬合转动的声音,最后是一道粗大的黄铜横闩被狠狠拍下,将铁门彻底封死的声音

外面的世界…最后一丝极其微弱的天光…彻底消失了绝对的、令人心胆俱裂的黑暗

如同厚厚的幕布,带着沉甸甸的重量,瞬间劈头盖脸地压了下来!吞噬了一切形体、一切声响、一切可以感知的轮廓

只有绝对的黑暗!绝对的死寂!绝对的冰冷!

沈清辞蜷缩在冰冷粘腻的地上,脸上、手上、赤裸的脚踝处都沾满了那令人作呕的污秽和霉烂的草屑。黑暗浓稠得化不开,比最沉的墨还要黑,死寂得仿佛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又或者只是窒息前绝望的耳鸣?

她僵硬地维持着跌倒的姿势,一动不动。温驯的表象下,是极致的屈辱和燃烧的恨意!指甲深深抠进身下冰冷的泥土碎石之中

“呵……”一声极其极其低微、带着某种疯狂预热的喘息,从她紧咬的牙关缝隙里,如同濒死野兽受伤的嘶鸣般逸出。

就在这时,眼睛在极度的黑暗中,似乎勉强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并非视觉的光源方向感?

她下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试图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确认方位。但就在这抬头的瞬间,她的呼吸骤然停顿

正对着她的方位,前方那片纯粹的黑暗虚空中,似乎比周围更加纯粹的黑暗?不…不对?

不是纯粹的黑暗!

在那片如同浓墨凝固般的黑暗里,在这绝对无光的囚牢深处,距离她大约一丈远的墙壁之上不是光源!而是——

一个巨大的、诡异而繁复的图案?

用某种不知名的深色涂料勾勒而出,但线条边缘似乎带着极微弱的一点点,只有适应了极限黑暗后、凝聚全部目力才能勉强察觉的微弱荧光?还是纯粹是她的错觉?它覆盖了整个墙壁,她死死地盯着那片区域!那图案的形状……

层层叠叠,相互勾连,环环相扣,繁复精细到让人头晕目眩,无数纵横交错的线条构成了大小不等的同心方阵、回文状的奇妙连接…仿佛将无数的文字…不…更像是某种极其高深复杂的结构,严丝合缝地嵌入了一张巨大的、隐含着某种天地至理的网格图谱之中

《璇玑图》!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瞬间炸响在沈清辞的脑海深处,是它!绝对是那个传说中需要神人智慧才能破解的千古奇图!这幅图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地牢的墙上?!它和裴砚、和苏菀又有什么关系?!

来不及思考这诡异景象背后深藏的用意!大脑深处那名为“过目不忘”的天赋,已经被这黑暗中骤然撞入眼帘的千古奇图彻底点燃、激发了

那些线条!那些结构那些回环往复、千变万化的节点连接

她的视线如同最精准的刻刀,如同吸水的海绵,瞬间凝聚了全部心神!疯狂地捕捉着墙上那繁复到令人窒息的图案!视线在纵横交错的线条间疾速掠过、拆解、记忆!像一台全力开动的精密仪器!仿佛要将那面墙壁,将那黑暗中的每一丝光线、每一条线条的走向、每一个节点的关联,都强行撕裂下来,烙印进自己的灵魂最深处刻入骨髓

时间,在这绝对的黑暗中失去了意义。只有那墙上冰冷诡秘的巨大图纹,和她同样冰冷、却又带着疯狂求知欲和求生欲的眼神

冰冷的囚牢,深重的黑暗。唯有这惊鸿一瞥的神秘图纹,成为了无边绝望里唯一一根悬着的蛛丝

沈清辞沾满污秽的手指深深地抠进身下冰冷的地面石缝里,十指指节用力到泛白、扭曲。那双死死盯住墙上诡异图案的眼眸深处,终于凝聚起两点如同孤狼垂死反击般凶悍、决绝的寒芒

头顶那对燃烧在“琳琅阁”中的红烛,不过是这深宅里最廉价的装饰。唯有脚边黑暗中踩不碎的森冷泥淖,和墙上这道冰冷复杂的璇玑图线,才是在这炼狱里支撑着骨头的存在

“烛火…烧不透青铜锁…”她轻轻呢喃,舌尖尝到一丝唇上被自己咬破的铁锈腥甜,声音嘶哑如同砂砾磨砺,“烧不碎,便自己…敲碎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