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胜利的欢呼声却无法穿透叶辰耳中的嗡鸣。他拖着残腿,踉跄着,疯狂地冲向那片被密集火力反复犁过、遍布弹坑和焦土的东侧崖壁。硝烟尚未散尽,刺鼻的硫磺味和浓重的血腥味混合在一起,令人窒息。
他看到了。
就在刚才张三、李四、王五他们最后战斗的位置,一个巨大的、焦黑的爆炸坑狰狞地张开着。
坑的边缘,散落着几片被冲击波撕扯得不成形状的、染血的迷彩布碎片,还有几块……无法辨认的、焦黑的残骸。
一枚“黑蛇”手下绝望中投出的高爆手雷,在他们吸引火力的中心位置炸响……尸骨无存。
叶辰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焦土上,滚烫的液体终于无法遏制地冲出眼眶,混合着脸上的硝烟和泥土,滚落下来。他死死地抓着一把混杂着战友鲜血和骨灰的焦土,喉咙里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嗬嗬声,却一个字也喊不出来。
巨大的、足以将他碾碎的愧疚和悲痛,如同这浓得化不开的硝烟,将他彻底淹没。
“张三……李四……王五……”
沙哑破碎的声音,在死寂的陵园里低低响起,微弱得瞬间就被凛冽的秋风撕碎。叶辰的手指,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面前那几块冰冷的墓碑,仿佛想从那粗糙的石面上汲取一丝早已消散的温度。指尖传来的只有刺骨的冰凉,一直凉到心底。
“我……我真是愧对你们了……”又是一声沉重的叹息,带着无尽的自责,消散在黑暗里。
国家给予缉毒英雄的丰厚抚恤金和退休待遇,他分文未动在自己身上。那笔钱,连同他所有的积蓄和残存的意志,都投入到了脚下这片土地上。他固执地在这片远离喧嚣和战火的京海市郊,为那些连尸骨都拼凑不全的战友,建起了这座可以安眠的陵园。每一块墓碑的位置,他都亲自选定;每一方墓穴,他都监督着挖掘、填土。然后,他把自己也“葬”在了这里,成了这座陵园唯一的、沉默的守墓人。日日夜夜,风雨无阻。陪伴这些长眠的英灵,成了他活下去的唯一意义,是他对抗内心那噬骨愧疚的唯一方式,是他能为自己赎下的、微不足道的罪愆。
然而,即便是这样近乎自囚的宁静,也脆弱得如同肥皂泡。他抬起浑浊的眼,望向陵园大门的方向,那里早已空无一人。赵萌萌,那个京海市政府派来关怀残疾老兵的、笑容像暖阳一样的年轻女孩,带着她的同事们离开了。她们送来了米面粮油,嘘寒问暖,她们只把他当作一个可怜又可敬的、断了腿的退休老兵,一个需要社会关爱的对象。
她们永远不会知道,这个沉默寡言、拖着残腿的老人,曾经的名字在边境线上让毒贩闻风丧胆;她们永远不会知道,
他守护的这片冰冷石碑下,埋葬着怎样惊心动魄的忠诚与牺牲;她们更不会知道,他那条失去的腿,是浸透了怎样的毒液与算计。
叶辰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直起佝偻的腰背。金属支架再次重重地杵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笃”声,在寂静的陵园里回荡。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几块在黑暗中沉默的墓碑,然后,拖着那条沉重的假肢和更加沉重的过往,一步一步,蹒跚而坚定地,朝着保卫室那点昏黄的灯火走去。身后,是无边无际的、沉默的碑林,以及被浓重夜色彻底吞噬的、血色的荣光。
保卫室的窗户玻璃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模糊了外面深秋萧瑟的景象。叶辰佝偻着背,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木桌前,布满老茧的手指正笨拙地捻着针线,试图修补一件磨得发白、肘部已见破洞的旧军绿色外套。昏黄的灯泡悬在头顶,将他花白的头发和脸上刀刻般的皱纹映照得格外分明。线头在粗粝的手指间总是不听使唤,针尖偶尔扎到指腹,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刺痛,却让他恍惚间想起那些深入皮肉的旧伤疤。
空气里只有针线穿过布料细微的沙沙声,和他自己沉重而缓慢的呼吸。这难得的、近乎凝滞的寂静,却被一阵由远及近、杂乱刺耳的喧嚣骤然撕碎。
“妈的,都给老子精神点!这次要是再办砸了,回去赵总扒了你们的皮!”
一个粗嘎蛮横、带着浓浓戾气的嗓音穿透了薄薄的木板门和窗玻璃,像钝刀子刮擦着耳膜。紧接着是纷乱的脚步声,皮鞋踩在陵园外碎石路上的声音,踢踢踏踏,至少有十几号人,毫无顾忌地践踏着这片安眠之地的肃穆。
叶辰捻着针线的手指猛地一顿。浑浊的眼眸抬起,透过蒙着雾气的窗玻璃,望向声音传来的陵园大门方向。那眼神里,方才的平和与专注瞬间褪尽,如同冰封的湖面骤然开裂,露出底下沉淀多年的警惕与冷硬。他慢慢放下手中的针线,那枚小小的缝衣针,被他无声地按在了粗糙的木桌面上。
陵园外,枯败的灌木丛旁。
常成虎顶着一张横肉虬结的方脸,脖子上粗大的金链子在深秋惨淡的阳光下闪着俗气的光。他穿着一身皱巴巴、肩章歪斜的仿制警服,更显得不伦不类。他身后跟着十几个同样穿着劣质警服、歪戴大檐帽的青皮混混,一个个叼着烟卷,眼神飘忽,站没站相,浑身散发着市井无赖的痞气,与那身象征公权力的制服格格不入。
一个小弟凑到常成虎身边,缩着脖子,脸上带着谄媚又有些畏缩的笑,压低声音道:“老大,您说这次……这老倔头能开窍不?上次那架势,可把哥几个唬得不轻,回去还挨了赵总好一顿……”他话没说完,脸上还维持着讨好的表情。
“操你妈的!”常成虎像被踩了尾巴的恶犬,猛地回头,眼中凶光毕露。他蒲扇般的大手带着风声,“啪!”一声极其响亮、干脆的脆响,狠狠掴在那小弟的脸上!
那小弟猝不及防,被打得一个趔趄,半边脸瞬间红肿起来,嘴角渗出血丝,捂着脸惊恐地看着暴怒的常成虎,再不敢吭一声。旁边几个混混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眼神躲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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