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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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南嘉掸了掸衣摆沾的灰土,杏眼扫过院中倒伏的篱笆、碎成八瓣的腌菜坛子,忽然冲着那湖蓝身影拱了拱手:

“这位姐姐,令弟的汤药费自然轮不到我出——“

她靴尖踢了踢脚边半截扁担,

“可这院子......总该有个说法不是?“

满院倏地一静。连风都凝在柳珺鬓边那支累丝银簪上。

“侬算啥人?没问侬讨医药铜钿已是客气,倒敢开口要赔偿?“

柳莽左脚刚踏上车辕,闻言一个踉跄,险些撞翻车篷。

穆南嘉抱臂冷笑:

“管我是谁?先撩者贱——可是侬先动的手?“

“我......“

“进去。“柳珺转身轻轻将柳莽按进车厢。

转身时,耳坠的翡翠坠子映着日光晃了晃,面上却端着三分浅笑:

“姑娘觉得该赔多少?“

“多少......钱?“

穆南嘉突然语塞。

她这才惊觉,自己竟连眼下是何年岁、银钱几何都不知晓。

眼波流转间瞥见歪倒的葡萄架,索性竖起一根纤指:

“一千大洋,如何?“

“咳咳!“

翠云一口茶水呛在喉间,帕子都来不及掩。

柳莽从车窗里探出半个身子,涨红了脸吼道:

“一千大洋?!侬不如去闸北抢钱庄!当啥土匪,直接当江洋大盗去罢!“

“哟——“

穆南嘉故意拖长声调,指尖绕着鬓边碎发,

“许侬当街行凶,倒不许我坐地起价?“

眼见柳莽又要跳脚,她忽地凑近车窗,压低嗓子:

“再嚷大声些呀,横竖吃'竹笋煸肉'的又不是我。“说罢还冲柳珺眨了眨眼。

柳珺捻着佛珠的手倏地收紧。

檀木珠子“咔“地轻响,惊得柳莽立刻缩回车厢。

柳珺指间佛珠忽地一顿,淡淡道:“依她。“

蒋霂闻言,从怀中取出一叠汇丰银行的庄票,仔细数了十张百元面额的递过去。

那纸票泛着岁月的昏黄,边角却挺括如新。

穆南嘉指尖触到庄票时微微一颤。这粗糙的纸质,这陌生的“凭票即付“字样,都在提醒她已身处异世。

她忽地展颜一笑,将庄票在柳莽眼前晃了晃,朱唇轻启:

“多谢惠顾。“

“启程。“

柳珺转身登车,湖蓝色旗袍下摆扫过踏板上未干的晨露。

柳莽虽被捆得结实,仍不甘心地扭动着身子,活像只待宰的羔羊。

穆南嘉忽疾步上前,纤指轻叩车窗:

“这位姐姐,若令弟不听话——“

她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抽出一根藤条,

“我这儿可有现成的家法,工钱好商量。“

柳莽目眦欲裂,正要发作,却被蒋霂一掌按回座位。

那副官的手指看似随意地搭在他肩头,实则暗含擒拿手法,教人动弹不得。

晨风掠过庭院,吹散了一地鸡毛。

穆南嘉望着绝尘而去的福特轿车,指腹摩挲着庄票上凹凸的钢印,忽觉这民国二十年的阳光,竟比记忆中的要烫上三分。

穆南嘉倚着斑驳的门框,望着福特轿车扬起的烟尘,扬声道:

“慢走不送!“

多日郁结之气,竟似随着那车尾气散去了几分。

转身却见院里还躺着几个哼哼唧唧的泼皮,她柳眉倒竖:

“怎的?还要我请你们吃茶不成?“

话音未落,那几个方才还奄奄一息的汉子,竟如惊弓之鸟般窜起,连断掉的扁担都顾不上捡,眨眼便作鸟兽散。

穆南嘉瞠目结舌:

“这腿脚...怕是能赶上闸北的电车了。“

翠云手中的笤帚“啪嗒“落地。

夏家庄横行多年的柳霸王,今日竟叫个外乡姑娘治得服服帖帖。

铁柱张着嘴,活似吞了个咸鸭蛋。

夏若星更是瞪圆了眼睛,将穆南嘉从头到脚又打量了遍。

穆南嘉正欲调侃,忽觉背脊一凉。

回首望去——灰扑扑的墙头上,竟齐刷刷排着十几个看热闹的脑袋瓜!

“我的亲娘嘞!“

她惊得往后一跳,

“这是要开堂会怎的?“

墙头众人见行迹败露,有的讪笑着作揖,有的假装路过,转眼间便散了个干净。只剩几片碎瓦在墙根打着转儿。

“翠云姐?“

穆南嘉伸手在呆立的妇人眼前晃了晃,

“莫不是吓着了?“

翠云绞着围裙边,欲言又止地望着穆南嘉。

柳霸王在夏家庄作威作福这些年,何曾吃过这样的亏?今日虽被柳珺压着赔了钱,可那混世魔王岂会善罢甘休?

“我不过烂命一条。“

穆南嘉踢开脚边的碎瓦片,苦笑道:

“只是连累你们......“

话音戛然而止——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这副身子怕是连“烂命“都算不得,根本是借尸还魂的孤魂野鬼。

翠云却将她的沉默当作自责,温声道:

“姑娘为何会晕倒在芦苇荡旁?“

手指无意识地梳理着囡囡细软的发辫。

“我啊......“

穆南嘉望着掌心交错的纹路,忽地笑出声:

“被牛头马面踹下来的。“

见三人愕然,她摆摆手:

“玩笑罢了。对了,今夕是何年?“

“丁丑年五月廿六。“铁柱眯眼估摸日影:“未时三刻了。“

“乙卯年?!“穆南嘉声音陡然拔高。她分明记得昏迷前看过日历是2035年,农历正是乙卯年!

远处传来卖杏花糖的梆子声,混着蝉鸣刺入耳膜。

太真实了,阳光晒在臂膀上的灼痛,空气中粪肥与茉莉交织的气味,还有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月牙痕......

“姑娘?“翠云见她盯着手腕发愣,试探着递来一碗凉茶。

茶汤里浮着两片薄荷,倒映出她陌生的眉眼——柳叶眉,丹凤眼,左颊还有粒小小的朱砂痣。

穆南嘉突然想起那个诡谲的梦。

孟婆汤碗边沿的并蒂莲纹,牛头马面靴底的黄泉泥,还有......那个给她戴了项链的男人。

“我没事。“

穆南嘉扯出个笑,声音却哑得厉害。

她忽觉心头一颤,那些支离破碎的记忆如走马灯般闪过——孟婆汤碗边沿的青瓷裂纹,牛头马面腰间叮当作响的勾魂索,还有梦中那个将雏菊项链戴到她脖子上的男人。

指尖无意识地抚上胸前,隔着粗布衣衫仍能触到那枚怀表冰凉的轮廓。

穆南嘉忽然明白过来,这具身体里跳动的,或许从来就不是什么“穿越者“的灵魂。

夏日的热风拂过耳畔,带着熟悉的皂角香气。

她望着自己粗糙却灵巧的双手,一种诡异的熟稔感油然而生——

仿佛这具躯壳,她梦里的那段人生,本就是她自己的。

与此同时距离夏家庄三千里外的江岚城,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城东夜市正喧嚣,贩夫走卒的吆喝声混着糖炒栗子的焦香,在青石板街上流淌。

可城西穆府深处,花厅里的自鸣钟却像被凝住了般——鎏金指针悬在亥时三刻,映着满室凝重的面孔。

“诸位夤夜造访,“

上首的男人指尖一顿,黑檀佛珠“咔“地轻响,

“是要议粮价的事?“

下首灰袍男子攥紧了旱烟杆,八字胡随着急促呼吸颤动:

“穆会长,如今江岚城米价翻了三番,唯独咱们同仁商会的米行还按老价钱卖......“

他袖口沾着米糠,显是刚从粮仓赶来。

“何止是米!“

穿洋布长衫的胖子掏出手帕擦汗,

“洋油涨到八角钱一升,白细布......“

“三个月了,“

一直沉默的瘦高个突然拍案,

“咱们的米面比市价低三成!再这么下去——“

“蔡老板。“

佛珠突然缠回腕间。

穆嵩枭抬眼时,窗外的玉兰树影正落在眉骨上,将那双凤眼割成明暗两半。

“建会那日,诸君饮血酒时说的话——“

他指尖轻叩案上鎏金匾额,那“以义为利“四个大字在煤气灯下泛着冷光,

“可还记得?“

“哦?“

茶壶嘴腾起一缕白雾,穆嵩枭执壶的手稳如磐石。

青瓷杯盏“叮“地一声落在案上,惊得下首几人肩头一颤。

“既然记得......“

他指尖摩挲着杯沿未干的茶渍,“诸位今夜是来讨什么说法?“

穿灰布长衫的刘掌柜喉结滚动,袖口沾的米糠簌簌落在波斯地毯上。

花梨木茶案上,半盏碧螺春泛起涟漪,倒映出灰袍人涨红的脸:

“可眼下时局......“

“哗啦“——

穆怀璋突然推窗。

夜风裹着市井喧嚷扑面而来,远处隐约飘来孩童的哭闹:

“娘,我饿......“

“听见了么?“

他反手合拢窗棂,震落一瓣玉兰,

“这就是我们的'时局'。“

“去吧。“

穆嵩枭忽然起身,月白长衫扫过檀木案几,

“物价涨落随他们,同仁商会的秤——“

他反手扣上茶盖,

“永远只认一个'义'字。“

檐角铜铃被夜风撞响时,书房已只剩几盏凉透的龙井。

穿过九曲回廊,初夏的风裹着睡莲香拂面而来。

穆嵩枭在听雨榭驻足,仰头望见银河倾泻,忽想起十年前那个同样星子满天的夜——

他与十七个掌柜歃血为盟,将“仁“字旗插遍江岚城码头。

“吱呀——“

雕花门内,烛泪堆成红珊瑚。

床榻上的女子抱着绣枕轻晃,杏色寝衣宽大得像是挂在身上。

“瞧我们小七......“

她苍白的指尖抚过枕上金线绣的婴孩图样,

“这眉眼活脱脱随了你。“

穆嵩枭单膝跪在踏脚上,剑眉星目映着烛光。

他伸手将女子散落的鬓发别到耳后,掌心那道陈年刀疤擦过她冰凉的脸颊。

“是像。“

他低声应和,目光落在女子身后——

那里本该放着婴孩的黄花梨摇篮,如今只摆着个褪色的长命锁。

窗外忽然传来更声三更了,江岚城最大的商会当家,此刻不过是个守着疯妻的可怜人。

倘若穆南嘉在此,定要惊得失了颜色——

那倚靠在穆嵩枭怀中的女子,分明与她梦中少妇生得一般模样。

只一点不同:女子右眼下的泪痣,像极了未干的血珠。

“咱们小七啊,“

穆嵩枭指尖穿过女子绸缎似的乌发,

“鼻子随我,眼睛随你,将来不知要迷倒多少公子哥儿。“

他嗓音低哑,仿佛在念一出早已烂熟于心的戏文。

“卿卿,三年了,你想不想小翊啊?”

卿卿的身子微微一颤,纤纤玉指攥紧了穆嵩枭的衣襟。

她仰起脸时,右眼下的泪痣在烛光中若隐若现:

“小翊......?“

穆嵩枭喉结滚动,将药碗又端近几分:

“咱们的儿子,三年前去了英吉利留洋。“

他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啊!“

卿卿突然睁大杏眼,苍白的脸上泛起异样的红晕,

“我想起来了!小翊最爱吃我做的桂花糕......“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困惑地蹙起眉头,

“可是...他人呢?“

福叔捧着鎏金托盘立在屏风旁,闻言眉头几不可察地一皱:

“回夫人,少爷明日巳时就到。“

“吩咐厨房......”

穆嵩枭指尖刚触到药碗沿,漆门骤然被拍响。

福叔拉开门时,穿粗布短打的伙计浑身湿透,蓑衣滴下的水在青砖地上洇开深痕。

“玄云观...清和道长...“

小厮觑着家主阴沉的脸色,声如蚊蚋。

穆嵩枭将卿卿安顿在拔步床上,俯身时嗅到她发间残留的茉莉头油香——那是她未病时最爱的味道。

“闭眼歇会儿,“

他掖紧被角,

“我片刻便回。“

花厅

清和道士跷脚歪在酸枝木太师椅里,道袍下摆沾着泥点,却捧着粉彩茶盏咂嘴:

“穆府的雨前龙井,怎的还不如当年山泉煮的野茶?“

“嫌糟践就搁下。“

穆嵩枭挥退下人,鎏金怀表链在寂静中泠泠作响,

“那孩子...有消息了?“

道士突然正襟危坐,从褡裢摸出黄符与檀木盒:

“生死劫已过,此符可挡三灾。“

他掀开盒盖,琉璃十八子手串泛起幽蓝流光,

“情劫将至时,此物自会引她去见命定之人。“

窗外惊雷炸响,电光映亮符纸上朱砂画的北斗七星。

“人在何处?“

清和执起破蒲扇指西北:

“酒旆飏风处,茶烟过溪桥。“

见穆嵩枭额角青筋暴起,道士行至廊下忽回身:

“江岚城西北,夏家庄。“

雨幕吞没了灰扑扑的背影。

福叔擎伞上前,听见家主喉间滚出冷笑:

“这牛鼻子...竟学会打一巴掌给甜枣了。“

“少爷的船明日靠港,“

穆嵩枭摩挲着檀木盒上阴刻的菩提纹,

“让他带着英国制的怀表来见我。“

盒中琉璃珠突然折射出诡谲彩光,恰如三年前稳婆捧出的死婴,瞳仁里最后的反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