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刚摇下半截,带着尘土味的热风便涌了进来。
穆翊珩和程隐的目光同时投向车外。
只见不远处,那个被穆翊珩唤作阿蛮的清瘦少年,正以一种与他身形极不相符的蛮力,像拎一只挣扎的兔子般,轻松提溜着一个体型壮硕、穿着粗布短褂的汉子,大步流星地朝车子跑来。
那汉子双脚几乎离地,徒劳地蹬踏着,脸上满是惊惶与羞愤。
“少爷!我把这地界儿的村长给‘请’过来了!”
阿蛮嗓门洪亮,带着完成任务的自得,跑到车前几步远。
手一松,那壮硕的村长便像一袋粮食似的,“噗通”一声被撂在滚烫的土路上,激起一小片尘土。
“啧!”
穆翊珩看着阿蛮那依旧莽撞不知收敛的样子,只觉得额角青筋直跳。
三年了!他在伦敦苦口婆心教的那些世家规矩、待人接物,这小子是一丁点儿都没往心里去!还是这副野性难驯的模样。
然而,他身旁的程隐却猛地眼睛一亮,像发现了稀世珍宝。
他半个身子几乎探出车窗,锃亮的马靴踩在车门框上,锐利的目光紧紧锁住阿蛮那看似单薄却蕴含着爆炸性力量的身板,以及那双在粗布袖子下贲张着腱子肉的胳膊,
“好小子!”
程隐忍不住赞叹出声,手指在车门框上轻轻敲击着,带着一种发现良驹的兴奋,
“翊珩,你这小跟班儿……天生就是个当兵扛枪的好料子啊!这筋骨,这力气,扔到新兵营里,不出仨月就是个尖子!”
穆翊珩闻言,脸色瞬间更冷了三分,他毫不客气地一把将探出身子的程隐拽回座位,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
“程隐!把你的心思收起来!阿蛮是我的人,我绝不会让他上战场去填你们周家军的炮灰!”
程隐被拽得一个趔趄,也不恼,反而嬉皮笑脸地凑近:
“哟,这么护犊子?小时候我被街边混混堵巷子里揍得鼻青脸肿,怎么没见你这么护着我?”
穆翊珩冷哼一声,眼神里满是嫌弃:
“少来这套。整个江岚城谁不知道,动你程大少爷一根汗毛,那就是嫌命长了,等着周时予带兵平了他全家!还用得着我护?”
他懒得再理会程隐的耍宝,推开车门,长腿一迈便下了车。
滚烫的地气扑面而来。
穆翊珩整理了一下因坐车而微皱的月白色长衫下摆,步履沉稳地走到那刚从地上狼狈爬起、惊魂未定的壮汉面前。
他无视了对方沾满泥土的衣裤和惊惧的眼神,微微躬身,右手按在左胸,行了一个简洁却透着世家风范的旧式礼节,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分量:
“这位想必就是李村长?在下穆翊珩。家仆行事鲁莽,惊扰了您,穆某在此代他向您赔个不是。”
说话间,他手腕一翻,一枚带着体温的银元已不着痕迹地滑入村长粗糙的手心,动作行云流水,既给了面子,也堵了可能的麻烦。
“还望村长海涵,行个方便。”
程隐对穆翊珩那近乎实质的嫌弃目光浑不在意,长腿一伸,也紧跟着利落地钻出了车门。
他整了整笔挺的西装领口,脸上又挂起那副漫不经心的笑意,踱步到穆翊珩身侧,目光却锐利地锁定了惊魂甫定的村长。
“您就是这村子的主事人?”
程隐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惯于发号施令的穿透力。
“啊…是是是!小老儿正是村长李有田!”
村长刚站稳,喘着粗气,闻言连忙点头哈腰,浑浊的眼睛在眼前这两位气度不凡、一看就非富即贵的年轻人身上惊疑不定地扫视着,
“不知二位贵人…寻小老儿有何贵干?”
他下意识地搓着粗糙的手掌,带着底层小民面对权势时本能的惶恐。
穆翊珩上前一步,姿态依旧带着世家公子的矜持,但语气却放得温和了些:
“李村长,冒昧打扰。我们此行,是想向您打听一个人。听闻贵村有位姑娘,后颈处生有一块形似红色蝴蝶的胎记,不知是否确有其事?”
李有田一听“后颈”、“红色蝴蝶胎记”,浑浊的眼睛猛地一缩,警惕心陡升。他挺了挺佝偻的腰背,强作镇定地反问:
“贵人…打听这个作甚?你们是谁?”
他虽然不知道这人是谁,但也希望别给他们村子惹来祸事。
穆翊珩神色坦然,目光清正:
“在下穆翊珩,来自淮城穆家。家中确有一小妹,幼时不幸走失。多方查访,线索指向贵村,故特来寻访,盼能骨肉团聚。”
他话语清晰,自报家门,意图坦荡。
“江……江岚城穆家?”
李有田显然听过这名头,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但随即又被更深的疑虑取代。
他干瘦的脸上挤出一个为难的笑容,声音带着乡野人特有的固执和谨慎:
“贵人…这话…小老儿不敢不信,也不敢全信啊。您这…空口白牙一说,就要把人带走,这…这未免也…”
他后面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白:证据呢?
穆翊珩眉头微蹙,正待开口。
一旁的程隐却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低低地嗤笑一声。
他懒洋洋地抬手,对着身后侍立、如同影子般沉默的副官程青随意勾了勾手指:
“程青,把车上那个‘小玩意儿’给我拿来。”
程青应声而动,迅速从车内取出一个用深色绒布包裹的长条状物件,双手恭敬地递给程隐。
程隐接过来,并未立刻打开,反而像把玩一件有趣的玩具,修长的手指隔着绒布有一下没一下地掂量着。
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目光却如同鹰隼般钉在李有田脸上。
李有田的心随着那物件在程隐手中一上一下地掂动,也跟着七上八下。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下一秒,程隐手腕一抖,绒布滑落!
一柄泛着冷硬幽蓝光泽的勃朗宁M1900手枪,赫然出现在他骨节分明的手中!
黑洞洞的枪口,在惨淡的日光下,透着令人心悸的寒意。
程隐甚至没有刻意指向谁,只是那么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指尖轻轻拂过冰冷的枪身,仿佛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他抬眼,似笑非笑地看着瞬间面如土色的李有田,声音轻飘飘的,却像淬了冰:
“李村长,人,你可能不认识。但这‘东西’……总该认得吧?”
“认…认得!认得!!”
李有田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腿肚子都软了,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的粗布褂子。
他点头如捣蒜,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贵人息怒!息怒!小老儿这就去!这就去把人给您请来!马上!马上!”
什么证据,什么疑虑,在这冰冷的铁器面前,统统化作了飞灰。
“那还等什么?”
程隐眼皮都没抬,语气依旧平淡。
李有田如蒙大赦,也顾不上什么村长的体面了,转身连滚带爬地就往村里冲。
那速度,比刚才被阿蛮拎着跑时快了何止十倍,卷起一溜烟尘,眨眼就消失在了村道拐角。
直到这时,穆翊珩才猛地从震惊中回过神。
他难以置信地瞪着程隐手中那把还冒着寒气的凶器,压低的声音里充满了惊怒:
“程隐!”
穆翊珩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惊怒的颤音,他死死盯着程隐手中那把刚被收回腰侧枪套、却仿佛还在散发着硝烟味的勃朗宁,
“你……你怎么敢就这么亮出来?!”
光天化日,在乡野之地公然亮枪威吓,这简直是无法无天!
程隐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嗤笑一声,那双总带着几分慵懒戏谑的桃花眼斜睨着穆翊珩,语气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
“我说穆大少爷,您这西洋墨水是喝多了,把脑子也泡发了?睁开眼瞧瞧,”
他拍了拍腰间硬邦邦的枪套,发出沉闷的皮革声响,
“我是谁?周家军的副官!枪就是我的命,我的胆!我不随身带着它,难道揣着你那套‘温良恭俭让’的破书去跟人讲道理?”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恶劣的笑,
“还是说……你想让我揣着你?”
“滚!”
穆翊珩被他这无赖腔调气得脸色铁青,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
跟这兵痞子讲道理,纯属对牛弹琴!
与此同时,那被程隐一枪吓破了胆的李有田村长,正慌不择路地往家里狂奔。
他像只受惊的兔子,一头撞上了正焦急寻出门来的女儿李秀秀。
“哎哟!”
少女被撞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待看清来人,连忙伸手扶住惊魂未定的父亲,
“阿爹!我听说有人把你从家里硬拽出去了!你没事吧?伤着哪儿没有?”
她清秀的脸上满是担忧,上下打量着父亲。
李有田被女儿搀扶着,腿肚子还在打颤,喘着粗气摆手:
“没…没事,没伤着…就是…就是魂儿差点吓飞了!”
他反手紧紧抓住女儿的胳膊,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恐:
“秀儿!村口!村口来了一伙人!那阵仗…吓死个人!领头的是两个年轻后生,穿绸裹缎的,一看就是城里头顶顶富贵的人家!他们…他们是来找人的!找一个后脖子上有红色蝴蝶胎记的姑娘!说是…说是他们家走丢的小姐!”
李秀秀扶着父亲进屋,让他坐到冰冷的土炕上,拧了条湿毛巾递过去:
“找人?那…那阿爹你跟他们说明白,咱们村里没这么个人不就结了?让他们去别处找啊。”
“结?怎么结?!”
李有田猛地拔高声音,毛巾都掉在了地上,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恐惧,
“秀儿!他们带着枪啊!真家伙!那个穿军装的少爷,二话不说就把枪掏出来了!黑洞洞的枪口就对着我!那眼神…跟要杀人似的!我怕…我怕一句话说不对,你爹我这颗脑袋就得搬家了!”
他越说越怕,浑身筛糠似的抖起来。
李秀秀弯腰捡起毛巾,动作却慢了下来。
她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似乎在飞快地思索着什么。
屋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只有李有田粗重的喘息声。
“阿爹,”
半晌,李秀秀的声音响起,异常平静,
“你看那两位贵人…具体什么来头?找人的那个,和拿枪的那个?”
李有田努力回忆着,心有余悸:
“找人的那个…叫穆什么珩的,穿一身月白的长衫,料子滑溜溜的,一看就金贵!说话文绉绉的,像个读书人,但眼神也厉害着呢…至于那个拿枪的军爷…”
他打了个寒噤,
“穿一身黑色洋装,腰杆笔直,那气势…比山上的胡子头还吓人!肯定是个当大官的!绝不是善茬!”
“他们…说那胎记,是在后脖子正中间?”
李秀秀追问,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对对对!后脖子正中间!红蝴蝶!说得清清楚楚!”
李有田连连点头,随即疑惑地看着女儿,
“秀儿,你问这个干啥?”
李秀秀没有立刻回答。她缓缓抬起头,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点怯懦和认命的杏眼,此刻却亮得惊人,像是燃起了两簇野火。
她抬手,纤细的手指轻轻抚过自己后颈处一块不甚规则的、略呈暗红色的印记——
那是她出生时就有的普通胎记,远不是什么蝴蝶形状。
“阿爹,”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你忘了吗?我这儿…也有一块红色的胎记啊!”
“小七?!”
李有田如遭雷击,猛地从炕上弹起来,声音都劈了叉,
“你…你想干啥?!你…你想冒名顶替?!你疯了吗?!你没听见我说他们带着枪?!那是什么人家?!那是咱们能招惹得起的?!万一…万一被识破了,那就是掉脑袋的大罪啊!”
他死死抓住女儿的肩膀,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恐惧和难以置信。
他一直知道这个捡来的女儿心比天高,不甘心在这穷山沟里埋没一辈子。
可他万万没想到,她竟敢把主意打到这刀口舔血的富贵窝里去!
李秀秀却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亢奋。
她用力掰开父亲颤抖的手,眼神灼灼地盯着他:
“阿爹!你小点声!听我说!”
她凑到父亲耳边,急促而清晰地低语起来,语速飞快,将那个在她听到“红色蝴蝶胎记”和“江岚穆家”时就瞬间成型的、大胆到近乎疯狂的计划,全盘托出。
炕沿上那盏昏黄的煤油灯,将她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庞映照得明暗不定,也照亮了她眼中那不顾一切的野心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