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秋冬之交是寒冷的,繁华商业地段的土与地是寸土寸金,本地人的精打细算,那是算盘珠子挂在了腰背后,什么事都得在心里默默地把腰后的算盘拿出来拨弄几下,计算一下做事情的成本与代价,尤其是铜钿,毕竟不会像雨点一样从天上落下,也不会像野草一样从地上长出。城市里的日与夜,生与活,皮夹子里没有几张钞票,这家常日子就难过了。
吴启生,不是上海本地人,却有着当地人的精明与世故。他觉得儒家的中庸之道堪称立身处世之本,尽管他所受的教育全盘都是美国式的西化教育,满肚子的知识全是英文字母构成,看报纸新闻也是英文比中文读着顺溜,但骨子里毕竟是个中国人,黄皮肤黑眼睛的天性让他总是会时不时地思考些儒释道、落叶归根、认祖归宗等等问题。他不信仰基督,可是他在美国生活的社区里却有着大批属于上帝子民的基督教徒,尤其是耶稣基督末世圣徒们,他们隔三差五的敲响他家门,试图说服像他这样的无神论者信教,信他们的摩门教。不许抽烟,不让喝酒,那这样的美国生活对他而言犹如地狱,所以,年轻的他在心中呐喊:“哦,上帝呀!为了自由,我不能做你的羔羊。如果我现在违心来到你的身边,那么他日,你是不会原谅背叛你的羔羊。”
吴启生的办公室座落在一个狭长里弄的尾端,当初租下这个地方做为工作室,为了租金上的交涉可是费了一番口舌。房东既要考虑不能在银钱上吃亏,又不能不考虑租客用它来干什么。要是租客太折腾房子搞装修,房子毕竟老了,伤筋动骨的事还是得悠着点。吴启生做咨询,工作室既然不打算请多少人,所以有个便于谈办公事和联络业务的地方也就足够了。所以租的房子内部基本上还是保持原样,摆上三张办公台子和几把办公椅子,隔开两个小会议室也就可以开始办公了。石库门的房子显得灰暗,新绿小铁门一推进来,抬头便见一段斜歪的洋梧桐从院墙的外面直入小院来,树干上的叶子稀疏得像个发秃齿掉的耋耄老人,水泥地上焦黄干枯的梧桐叶像个小手掌似地随着柔风,伴着天光,小心地覆盖在它的小黑影上,如同捉蟋蟀--“唔,在这儿了!”秋阳的水泥地上,静静地睡在一起,落叶和落叶的爱。
吴启生正坐在一间会议室里,一个白色长条形方桌上放着一部红色电话,一台银色投影仪,一盒纸巾和一个方形玻璃烟灰缸。他坐在椅子上,手边放着一杯纯净水,身子前驱,双肘都搁在了台面上,左手举着听筒在耳边,和艾西聊着工作上的一些事情。
“培训项目计划表,我已经看过了,没有什么问题,这些培训与现阶段的组织发展需求相适配,内部的课程开发在未来12个月内会慢慢丰富起来,内训师队伍建设也在加紧进行中。内训师认证制度和流程在走审批流程,评审委员会的人选以经验、知识和技能为主要参考标准。外训课程主要针对提升专业技能和中高级管理技能,以及整体的学历提升计划。培训费用的话,你打算做多少预算?”吴启生道。
“从财务那边的成本计划处查询以往三年的费用显示,实际支出都是大大低于预算,再结合组织现在实施的变革和流程再造,所以,我想营业额的1%应该是恰当的。”艾西很有把握道。
一听到实际支出比预算低太多,吴启生就有些费解了。按照他的经验理解,公司做各类预算的目的就是为了规划财务和现金流使用,比较好的结果是预算和支出不会差距太大,支出低于或高于预算都会有相应的原因,针对原因企业应该会相应地去调整预算。可是他又不便问她为什么偏差这么大?为什么不做培训预算调整?如果问了,岂不是让她有些尴尬?他发现了她在管理组织方面的问题,而且是这么久的问题,年复一年的不断重复。如果不问,那么就得到自己查清问题与拿出解决方案的时候才好跟她谈这个问题。
“你觉得1%合适那就暂定1%吧!预算只是个参考标准,实际花销多少还得看实际情况。”说完了培训预算的事,吴启生又提到了另一件事,先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后道,“老板没来上海出差,听说是他的母亲在家摔了一跤进了医院,八十岁的老人家骨头脆,骨折一下可不得了。”
艾西猛然地想起了什么似的,老板走进她的办公室时可是好像很开心的样子,不太像家里有什么严重事件发生,不过老板没有去出差却也让她感到意外。老板母亲的生活起居一直都是由一个专业菲佣照顾着,老太太对这个菲佣很满意。在公司老板常年都是黑色体桖衫配蓝色牛仔裤,而老太太则是一直的灰色粗麻布大衣配着黑色大直筒裤,在她筋骨腿脚还便当的时候,她喜欢每周游泳一次,现在腿脚不太利索了,就把游泳改成了步行,紧挪慢移地由菲佣搀着左手臂子在附近公园或者儿子的公司里来溜达一下,她坚决不做轮椅,每天都把自己的时间合理安排,学习自己感兴趣的新事物。记得公司25周年庆那次,老板邀请了全球121名客商来广东参观即将竣工的园区,晚上的长隆大马戏节目,老太太还乐呵呵地驼着背由菲佣扶着跟来凑趣,老板跟在后面最后进了场。
艾西在电话里“哦”了一声道,“他在公司没提这个事,应该不太严重,我会抽空去看一下老人家。现在有另外一个国际电话我得接听一下,我们稍候再聊。”切断线路1后,艾西接入了线路2电话。
“嘟嘟嘟”的余音响彻电话未放下那端的耳朵中,耳骨膜在随着外部声波波浪式的传导而有节奏的振动,一会突向外,一会又缩向里。“So rude(如此无礼)”吴启生情不禁地嘀咕了两声,嘀咕完后,他只好不情不愿地放下了黑色的长条形话筒。
艾西电话的突然中断,让吴启生本来想谈的另一个问题只好暂时搁置。本来他想问一下关于绩效管理实施的事情,对于他给出的新方案艾西这边认为如何?以及是否打算实施?如果实施的话,大致的Schedule计划安排会是怎样的?
吴启生从会议桌边站了起来,走出会议室后缓步踱回了自己的办公桌,深棕色的办公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一片黑暗,吴启生伸手挪动了一下深灰色鼠标,电脑屏幕悠地一下亮起,英语新闻资讯充斥整个屏幕,阅读新闻是吴启生每日的例行公事,并且他会对新闻进行分门别类标注,方便在工作中相关话题讨论时,做为信息来源引用。
窗外一片宽大的橙黄色的梧桐叶子轻轻飘落,被吴启生的眼角余光捕捉。他扭过头,望了一眼院墙那边,水泥地上已形成了一层厚厚的全黄地毯,裸露的枝干呈现出一种干净、简洁的轮廓,光秃秃的枝条在寒风中摇曳,虽然显得有些萧条,但也有一种寒冬特有的宁静与空灵感。这种孤独的美,透过细长的树枝,可以清晰地看到树干的纹理与院墙外的屋顶。
梧桐树虽然表面上看似冷清,但它的根基依然坚固,内里藏着积蓄的力量,等待着春天的到来。粗壮且坚韧的树干,给人带来一种坚强的感觉,仿佛它经历过无数次严寒与风霜,却依然屹立不倒。
吴启生想到梧桐树从浓绿到金黄再到光秃,见证着四季的变迁,给人一种悠远、静谧和坚韧的感觉,而他自己在职场打拼大半生,他人和自己职业生涯的起起落落,他看得多了,也就看得淡了。他对职业生涯的发展并未抱有什么宏图大志,只是脚踏实地的、一步一个脚印的走在人生旅程的道路上。如果要说人生有什么缺憾的话,也许就是自己的婚姻不幸离了,自己的这位西班牙太太实在无法相处,不同的文化背景和行为习惯最终让他们分道扬镳,草草地结束了十三年的婚姻。
回想当年两人的一见倾心,似乎是因为陌生与距离让彼此的好感与日俱增。及至两人结婚后,又因熟悉与亲密让彼此的厌恶逐渐累积。太太的主食总是少不了面包,先生只好迁就着放弃了大米饭。太太对孩子的管教较为宽松,让孩子在家庭中拥有更多的自由与独立性,鼓励孩子表达自己的意见与感受。先生对此则有不同看法,他老是要求孩子努力学习,尊重长辈,需要重视纪律与集体主义。两人唯一能达成一致的地方,就是彼此尊重,夫妻关系平等,家庭成员之间保持亲密关系。而让他们经常爆发冲突的点就是沟通方式,太太是热情且直接地表达自己的意见和感受,偏向于情感化,这让先生觉得颜面无光,面子上挂不住。中国人在沟通上往往是含蓄而内敛的,避免直接冲突和过于情绪化的表达,毕竟表面的和谐与尊重还要有维持的。而这在太太看来,就是觉得先生不够直率,为什么要隐晦自己的真实想法呢?太太对此非常不理解,也不想理解,对于过于复杂的处世之道,太太是敬而远之的。先生也就只好将就着避而不谈,日常生活里的小摩擦就这样越长越大,越来越多,最后,那张在法律上的一张婚约“刺啦”一声裂开了,声音是如此尖锐、迅速且清晰,让缔结婚姻的双方当事人都如释重负。
离婚后,唯一的女儿跟了吴启生,现在已经18岁的她在美国上大学。
想到女儿,吴启生才忆起好像有一段日子没有接到她的来电了。这个女儿是平日无事不登三宝殿,打来电话就是跟爸爸要钱花。不过,这段日子没有接到女儿的电话,一丝淡淡的思念之情又涌上了吴启生的心头,“还是给女儿去个电话吧!”他想,“每次都是女儿来电,我这个做父亲的似乎也不太称职。”
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在黑色的扶手椅子里坐下,继而拿起了搁在深棕色办公台面上的手机,手机屏幕亮起,他就查找通讯录的联系人。他的手机是不设开机密码,对于到了他这个年纪的人,手机里除了工作,就没有其他秘密,所有也就没有设置密码的必要。他喜欢一切简便从事。
他下滑了通讯录好半天,才找到女儿Tracy的电话,他不禁又叹了一声,“通讯录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长了?”,他没注意到的是,也许并不是通讯录变长了,而是女儿的名字是T开头,按26个字母的排序,自然Tracy的排列得靠后。而刚才跟他开过会的艾西,倒排在了他手机通讯录里的首位,因为字母是A打头。又或者他此刻太想跟女儿通话了,急切的心情让通讯录的长度成了快速开始通话的障碍。
电话接通后,吴启生道:“Hey, sweetheart! How's my favourite girl doing?“(嗨!小甜心!最近过得如何?)
电话那头答:“Hi, Dad! I'm doing well, how about you?“(嗨!爸爸!我一切都好,你呢?)
父女俩就这样从简单的、温暖的问候中开始了谈话。
窗外,院子里灰色地面上的金黄落叶越积越多了,四季在流转,岁月在变迁,生命在无常中循环往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