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南明七中高三(七)班的教室,空气凝滞得如同暴雨前夜。窗外,天空是洗不净的铅灰色,残留的湿气粘在玻璃上,模糊了外面世界的轮廓。课间本该有的喧闹被一种压抑的低语取代,目光如同无形的蛛网,在赵炎身上反复缠绕、试探。
赵炎趴在课桌上,校服外套的帽子拉得很低,几乎盖住了整个脑袋。他努力把自己缩成一团,隔绝那些探究的、惊惧的、好奇的视线。右肩的剧痛如同烙铁深嵌,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片灼热的区域,皮肤下仿佛有熔岩在缓慢流淌,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阵令人窒息的灼烧感。但这还不是最糟的。最让他如芒在背的,是那些压低的议论声,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虫,钻进他的耳朵:
“……就是他?昨天篮球场那个?”
“玻璃碴子擦着头皮飞过去!命真大!”
“篮板怎么会碎成那样?太邪门了……”
“听说那颗球自己飞过去的?跟长了眼睛一样?”
“嘘……小声点!他就在那儿……”
赵炎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帽子下的脸苍白而扭曲。他不想听,却听得一清二楚。恐惧和巨大的困惑像两座大山压在他心头。那颗球……到底是谁踢的?还是……他不敢深想,那个荒谬的、关于自己指尖窜出东西的念头,如同跗骨之蛆,在灼痛的肩膀刺激下,愈发清晰,带着令人战栗的寒意。
温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手里捏着手机,屏幕停留在校园匿名论坛的界面。一个被顶到最热的帖子标题异常醒目:《惊魂一刻!高三七班赵炎同学篮球场遇险!篮板离奇碎裂!神秘篮球救命!》。帖子里详细描述了昨天下午篮球场那惊悚的一幕,甚至有人上传了模糊的手机照片——一地闪烁的玻璃碎片,以及旁边狼狈趴着的赵炎背影。回帖已经盖起了高楼:
“在现场!魂都吓飞了!那玻璃雨!!”
“篮板质量有问题吧?学校该查查!”
“质量?当时根本没用力撞!碎得太突然了!”
“重点不是那颗球吗?谁扔的?太神了吧?”
“没人看清球从哪里飞出来的!角度刁钻得离谱!”
“歪打正着吧?赵炎命不该绝!”
“我怎么觉得……有点邪乎?最近怪事是不是有点多?”
“怪事”这个词像一根针,刺了温影一下。她下意识地抬眼,目光越过几排课桌,落在教室最后排那个安静的角落。安知鱼正微微低着头,用一把小尺子,极其专注地比对着物理练习册上某道题的答案和课本上的公式,似乎在确认一个细微的数值偏差。他的侧脸沉静,眼神专注,仿佛教室里弥漫的紧张氛围和论坛上的喧嚣,都来自另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世界。
太干净了!温影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无论是便利店货架的倒塌,还是昨天那颗“神迹”般的篮球,每一次危机爆发时,他都在场,却又总能“恰好”置身事外。这种刻意的、完美的“普通”,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绽。论坛里那些模糊的猜测,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中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更加汹涌的疑云。她关掉手机屏幕,指尖冰凉。
下午放学,温影没有立刻回家。她独自一人去了图书馆,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整理混乱的思绪。巨大的古槐树在窗外投下浓重的阴影,图书馆内一如既往的安静,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她走到一排靠窗的书架前,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一排排书脊。
“《集体幻觉与群体性癔症》?”一个略带沙哑、带着点懒洋洋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温影猛地转头。是林默。他不知何时出现在相邻的书架旁,斜倚着书架,手里拿着一本《梦的解析》,封面有些破损。他微卷的黑发有些凌乱,苍白的面容在图书馆幽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镜片后的眼神带着那种惯有的、仿佛洞悉一切的倦怠感,嘴角却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难以捉摸的笑意。
“你……”温影警惕地看着他。
“只是觉得你站在这本书面前很久了。”林默晃了晃手里的《梦的解析》,语气随意,“怎么?对最近学校里那些‘怪事’感兴趣?觉得是集体幻觉?”
温影心头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随便看看而已。林同学想多了。”
“哦?”林默挑了挑眉,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温影紧握的手机,“论坛上挺热闹的。篮球场的事……确实挺怪。碎裂的时机,那颗球的轨迹……”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一些,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都像是被精心计算过,只为了一个结果——救人。”
温影的心跳漏了一拍。林默的话,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捅开了她心底那扇紧闭的怀疑之门。精心计算……为了救人?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她强作镇定:“巧合罢了。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精心计算?”
林默笑了笑,没再反驳,只是用修长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有时候,眼睛看到的,未必是全部。逻辑推导的尽头,也可能是无法解释的混沌。保持怀疑是好的,温影同学。”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温影一眼,没再多说,拿着那本《梦的解析》,转身慢悠悠地走进了层层叠叠的书架深处,身影很快被阴影吞没。
温影站在原地,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林默的话,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更深、更冷的漩涡。他到底知道什么?他是在暗示……安知鱼?
——————
城市的脉搏在夜色中跳动,霓虹灯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晕开模糊的光斑。安知鱼背着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步履平稳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的路线固定:穿过学园路后街,在“美佳”便利店买一份打折的便当,然后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
便利店明亮的灯光驱散了巷口的黑暗。安知鱼推门进去,风铃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店员还是那天那个年轻女孩,看到他时眼神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探究。安知鱼如同没看见,径直走向冷柜,拿起一份标着“晚八点后七折”的鸡排便当。
店内的壁挂电视正播放着本地晚间新闻。女主播清晰平稳的声音在便利店里流淌:
“……下面播报一则本市简讯。近日,我市部分区域出现零星公共设施非预期性损坏事件。如城西某老旧小区路灯灯罩碎裂,南明区某学校体育设施意外破损等。市政部门已介入调查,初步排除人为恶意破坏,可能与近期异常天气导致的材料老化应力集中有关。专家提醒市民无需恐慌,出行注意观察周围环境……”
新闻画面快速闪过几个模糊的现场镜头:碎裂的路灯罩散落一地,几个穿着市政工作服的人在拍照取证;画面切换,正是南明七中篮球场那个碎裂的篮板特写,旁边打着“体育设施意外破损”的字样。镜头一晃而过,但足够清晰。
便利店里零星的几个顾客抬头看了一眼,嘟囔了几句“又是老化”“这天气真邪门”,便不再关注。
安知鱼拿着便当走到收银台前。年轻的女店员接过便当扫码,手指有些僵硬,目光飞快地瞟了一眼电视屏幕,又迅速垂下,低声说:“……三……三十一元。”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安知鱼平静地付了钱,接过装好的便当袋。转身离开时,他的目光极其自然地扫过壁挂电视。新闻画面已经切换到了下一条。他推开门,风铃再次叮当作响,身影融入便利店外湿冷的夜色中。
巷子深处比外面更暗,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在潮湿的空气中晕开模糊的光团。安知鱼走在熟悉的石板路上,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的意识如同无形的潮水,悄然覆盖了这片小小的区域。空气中残留的雨汽分子在缓慢运动,墙角苔藓在黑暗中无声生长,一只野猫在某个堆满杂物的角落警惕地弓起身子……一切都在他的感知中清晰呈现。
突然,他的脚步微微一顿。
前方巷子拐角处,一个佝偻的身影正费力地拖着一个巨大的、装满废纸板和塑料瓶的编织袋。袋子显然超重,底部被粗糙的地面摩擦着,发出刺耳的沙沙声。老人喘着粗气,脚步踉跄,布满皱纹的脸上全是汗水,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疲惫和对生活重压的麻木。他拖拽的方向,恰好是巷子中央一处微微凹陷、积着一小滩浑浊雨水的地方。
老人显然没注意脚下,眼看就要一脚踩进那片水洼,沉重的编织袋加上湿滑的地面,摔倒几乎是必然的结局。
安知鱼的目光平静地掠过老人和他拖拽的沉重负担,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依旧保持着均匀的速度向前走去。他的眼神落在前方不远处路灯下飞舞的几只小飞虫上,仿佛那是此刻唯一值得关注的事物。维持“安知鱼”这个角色的边界清晰而冷酷——他只是一个内向、孤僻、对周遭漠不关心的普通学生,没有多余的同情心和助人为乐的动机。
就在老人布满老茧的脚即将踏入水洼边缘、身体重心因拖拽而向前倾斜的瞬间——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枯枝折断的脆响,在老人前方半米处、巷子墙根一个堆满废弃泡沫箱的角落响起。
一只原本稳稳垒在泡沫箱顶端的、空瘪的红色塑料油桶,毫无征兆地、极其“自然”地滚落下来!不偏不倚,正好滚到老人即将落脚的积水洼边缘!
老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低头看去,同时身体本能地向后一缩,重心后移!
滋啦——!
沉重的编织袋底部在湿滑的地面上打滑,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老人踉跄了两步,摇晃着,最终还是凭借向后缩的那一下稳住了身体,没有摔倒。他惊魂未定地看着脚下那个碍事的红油桶,又看看近在咫尺的水洼,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后怕。他喘着粗气,低声咒骂了一句“哪个缺德的乱扔东西”,费力地抬脚,小心翼翼地绕开了水洼和油桶,继续拖着沉重的编织袋,佝偻着背,蹒跚地消失在巷子更深的黑暗里。
安知鱼平静地从那个滚落的红油桶旁边走过,仿佛它只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路边垃圾。他的身影在昏黄的路灯下拉长,又融入下一个光晕的阴影之中。巷子里恢复了寂静,只有远处城市隐约的喧嚣,和那只野猫在杂物堆后警惕的、无声的注视。
涟漪已起,在平静的水面下无声扩散。论坛的阴影,新闻的轻描淡写,特管局冰冷的审视,以及这条昏暗小巷里一个拾荒老人未曾察觉的“幸运”……无数微小的变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波纹正在看不见的地方悄然交汇、放大。安知鱼温吞的脚步踏在潮湿的石板上,发出稳定而单调的回响,如同一个设定好的节拍器,在愈发喧嚣的暗流中,维持着那层名为“日常”的、脆弱的薄冰。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