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卓玛拉姆语气平和地说：“你抬起头来。”
“小人不敢……”桑杰低声回答。
旺秋不耐烦地嗤笑：“喂，你刚才不是很硬气吗？怎么现在连头也不敢抬了？”
卓玛拉姆的声音依然温和：“你抬起头来。”
桑杰这才缓缓抬起头，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与卓玛拉姆对视。一接触到她那如明湖天光般清澈的眸子，他的心跳不禁加速，耳根子感到一阵灼热。
卓玛拉姆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侧头想了想，似乎有点印象：“对了……你是侍奉扎西吉的那个神侍吧。我说怎么没见过你呢，历次山神祭祀上，你都没有参加。”
这一句话又触到了桑杰心中的痛处。山神祭祀通常在每年月亮升过达尔果山顶的那个月举行，之前七天之内，诸位山神都会通过各自的神侍传达意旨，表明对祭祀的要求，族人根据神侍的转述筹备祭品。然而，因为桑杰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来自扎西吉的神谕，所以族人在祭祀山神时，便只能将扎西吉绕过。每次祭祀时，看着别的山神神坛前丰盛的祭品，桑杰都感到无比惭愧。他有时会忍不住想，也许自己根本就没有得到天神的祝福，当年认出扎西吉的神座，一切都不过是个误会。
“是……”面对卓玛拉姆的询问，他只能更深地低下头，无言以对。
“怎么？”卓玛拉姆见他不说话，仔细想了想，便明白了，轻轻笑着，宽慰道：“扎西吉没有神谕，不是你的错，你不必内疚。”
那笑声轻柔，听在桑杰耳中，如同羽毛轻轻拂过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他全身流过一阵微弱的战栗。不知为何，一股热潮直冲眼眶，长久以来的积郁随着大颗大颗的泪珠不由自主地宣泄而出。
“这是怎么了？别哭呀，”卓玛拉姆被他突如其来的眼泪吓了一跳，作为头人的女儿，她从小被众人捧在手心，从未经历过安慰他人的情况。眼看着这个十四岁的少年突然在她面前失声痛哭，她竟然不知所措，一急之下转头责备采妙：“是不是你刚才欺负他了？”
“才没有！”采妙连忙辩解：“是他自己……”
“是我自己……”桑杰抽噎着打断采妙的话，“卓玛拉姆公主，采妙没有欺负我。我得不到扎西吉的神谕，一定是我自己的原因。我……我……”他几次张开口，都没有勇气说下去，只是胡乱用手背抹着脸上的泪水，仍然止不住呜咽。
“是你怎么样？”卓玛拉姆明亮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多少明白了他的意思，和声问道：“你以为，是因为你不具备神侍的资格，所以扎西吉才不给你神谕，对吗？”
一直以来隐藏在心中的恐惧，突然被点破，桑杰反倒有一种解脱的轻松，他抬起头，第一次鼓起勇气直视卓玛拉姆那如阳光般剔透的眼睛，“是，我想，一定是搞错了。也许，我根本就不是神侍。”
“是吗？”卓玛拉姆不置可否，仍然仔细打量他，突然伸出一根手指，抵在桑杰的眉心。
桑杰浑身一僵，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阳光般的温暖在眉心处徘徊不去。他一动也不敢动，少年易感的心渐渐在卓玛拉姆身上花香的味道中沉醉，平生第一次，全身心地感受到一种舒爽的惬意。他暗暗希望，这一刻可以一直持续下去，永远不要结束。
良久，卓玛拉姆收回手，依然轻轻地笑着，说：“我明白了，你跟我来。”
桑杰睁开眼，心中涌起一丝淡淡的惆怅。采妙牵来一头雪白色的牦牛，卓玛拉姆坐上去，微笑着对桑杰说：“采妙，你先回去，我带桑杰去一个地方。”桑杰突然发现，这位深得天神眷宠的公主笑容如此灿烂，让他觉得只要这个女孩的笑容不消失，当惹雍湖畔就永远不会遭受风雪的肆虐，不会有痛苦和饥荒的降临。
当惹雍湖如同一块湛蓝的翡翠，镶嵌在达尔果八座雄伟山峰之间，自天地初开之时起，便在这片高原上静静地迎接从天界投射下来的天光和云彩。这里与天界极为接近，甚至比高原上的主山念青唐古拉山还要接近，因此，这里受到了天神的特别眷顾。
“天神让他最心爱的九个孩子住在这里，他们就是达尔果的八位山神，以及我们的拉珍玛女神。”卓玛拉姆驱使着白色牦牛缓缓行走在雪山碧水之间，一边向桑杰讲述从远古流传下来的传说，“所以我们喇尔扎措是与众不同的，我们得到了天神子女的守护。在以前，喇尔扎措是高原的中心，所有的人都要带着他们的贡品来这里朝拜，因为这里有神山圣湖，天神会直接听到他们的祈祷。”
她停下来，望着八座高耸的山峰，眼中流露出向往的神色：“长老们告诉我，那是咱们喇尔扎措最荣耀的日子。”
“那么现在呢？”桑杰问。
“现在……”卓玛拉姆依然带着淡淡的微笑，但笑容中多了几分无奈，“念青唐古拉山才是高原最大的神，他现在喜欢别的东西。”
桑杰很想问现在的念青唐古拉山喜欢什么，但卓玛拉姆却将脸转向湖心的方向，似乎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隐约听老人们提起过，以前的头人，卓玛拉姆的祖父，曾是拉萨那位伟大赞普身边的重臣，因某些事情回到喇尔扎措，并带来了卓玛拉姆的祖母，一位来自大唐的美丽女子。采妙的祖上，似乎也是那时一起来的。因此，采妙的祖父为了寄托对故乡的思念，才给她起了这样一个古怪的名字。
耀眼的阳光为湖水披上了一层银亮的粼光，清风送来雪山清新的气息。桑杰看着卓玛拉姆的发丝在风中飘舞，心想，谁是最大的神，喜欢什么东西其实并不重要；喇尔扎措是否能找回昔日的荣光，也不重要，只要这一刻能延续下去，什么都无所谓了。
飞卢小说，飞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