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冬去夏来,两年就这样过去了,李缜四人再次在校场中支起了炉灶,但跟此前不一样的是,今天这锅里,炖着一只羊羔,这批羊,出自陇右军的牧场,其中最为肥美的几只,刚出栏,就被送到了前年立下大功的振武军的餐桌上。
这第一杯酒,众人照例敬给了吴珍。第二杯,则一口干了。
“问你们件事啊,军使要回长安述职,你们跟不跟?”酒过三巡,李缜抬起头,问坐在对面的杨景晖和荔非守瑜。
董延光早就可以返回长安述职了,但那时振武军刚打完恶战,死伤惨重,所以他便多留了一任,以协助皇甫惟明重建振武军。而按照惯例,他可以带几名随从。而四人中,岑参是被董延光点了名的,杨景晖和荔非守瑜则没有,故而由李缜出名,询问他们的意见。
“我从军以来,就一直跟着军使,如果军使不弃,自然要一直相随。”荔非守瑜想也不想,拍着胸脯道。
“这次回去,军使指不定就会在长安安定下来了。如果跟着去,便要跟着军使的籍贯,以军使的护院的身份过活。”岑参知道的,明显比李缜多一点,“当然,如果能在金吾卫任职,那到时候很有可能入长安籍。”
岑参说完后,众人都沉闷了,显然都有各自的心思。
“哎,羊肉熟了。快吃。”李缜掀开窝盖,只见窝里云雾缭绕,香气扑鼻,一看就知味道不错。
“军使确实需要带几个人回长安,但也不强求。”李缜边吃边道,“说句心里话吧,我会跟着军使走,这里太苦了。”
“哈哈哈哈!”荔非守瑜拍腿大笑,“队头真是个爽快人。我呢,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也听人说过,长安很大很大,很美很美,也想去看看。”
李缜看向杨景晖,他本人为,杨景晖没有理由不跟着大家一块走,毕竟他此前挖空心思扔掉副队头不当,来跟自己,不就是为了能在董延光面前混个脸熟,搏一搏前程嘛。
可不曾想,杨景晖却摇了摇头:“长安我去过,不习惯。哈哈哈。”
尽管杨景晖也在笑,但李缜从他脸上,却分明品出了苦涩之味。脑海中又不禁浮现出李林甫、罗希奭、吉温,这几个名字,心中就不禁发毛。只是留下来嘛,吐蕃对石堡城自然是虎视眈眈,迟早会再来,届时能不能活也不一定,就算能活,李林甫对皇甫惟明、王忠嗣的清洗,自己真能躲过吗?李缜越想,就越发觉得碗中的羊肉又苦又涩。
眨眼,冬天便过去了,王难得也熟悉了振武军的一切事务,董延光回长安述职的日期,也越发地近了。于是,众人便收拾行囊,准备启程。王难得亲自送四人到城下,他也是一员猛将,因此与李缜,是相谈甚欢,两人也时常交流武艺,不过他也知道分寸,终究没有开口,询问李缜是否愿意跟着他混。
“王军使,送到这即可。”董延光在马上向王难得拱手,而后转向岑参,“岑郎,在此离别之际,可有好诗赠予王军使?”
岑参略一皱眉,再一看这周遭的群山,一感渐凉的秋风,旋即朗声道:“九月赤岭风似刀,城南猎马缩寒毛。将军纵博场场胜,赌得单于貂鼠袍!”
“哦?哈哈哈哈!好好好!”王难得连连鼓掌,“我是个粗人,没什么夸人的词,只能说好了,哈哈哈哈!董军使,岑郎,保重!”
岑参被夸了,脸上不自禁地浮现出洋洋自得之意。
“再看一眼吧。我们洒过血的地方。”王难得走后,董延光反而下了马,这里已经是山底,空气中仍混杂着半年前的激战时留下的血腥味,从这里往上看,石堡城就像一块悬在头顶的巨石,随时有可能翻滚而下,将下面的人,压成粉末。
“真不知道,我们当初是怎么过来的。”荔非守瑜捂了捂胸口。
李缜仰望着这高高的石堡城,感觉自己是在仰望李林甫、杨国忠、安禄山、甚至是圣人李隆基,此刻太阳刚好从石堡城上方露出半个身子,金光灿烂,仿佛给半座赤岭,都镀上了一层金边。
这一刻,李缜似乎悟到了什么,于是道:“不管有多难,只要上下一心,终究是能闯过来的。”
“对!上下一心,没什么大不了的。”董延光再次上马,“驾~”
四人尽情地鞭策着战马,促使它放开四蹄,在这高原上奔驰。李缜前世,就曾在这骑兵团中服役,骑术自然是不错,此刻被高原那独特的凉风一吹,更是心情舒畅,于是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享受着这惬意时光。
“岑郎,他俩弓马如此娴熟,你可要加油啊。”跑了一会儿后,董延光微微勒缰绳,放缓马速,以便岑参能够追上来。
“军使有所不知,李郎的外祖父,自幼便教他骑射,所有弓马才会如此娴熟。”岑参试图通过两人练习时间的不同,来挽回一点颜面,“参自从接触马匹到现在,也不过两年半。”
“哦?哈哈哈,加把劲,想在军中混得开,就必须有精湛的马术!”
四人跑了好几天,终于来到鄯州。这鄯州虽说是陇右节度使的驻地,但城池也不过百步方圆,城墙更是只有两丈多高,不过城内外都有大量的马厩,饲养着大量的马和驴。这是因为,唐军的作战理念,向来是歼敌于国土之外,以最大限度地,减少战争对国土的影响。而要歼敌于国门外,就必须要强大的机动作战能力,而这种作战能力的基础,便是大量的马和驴。
皇甫惟明没让董延光等太久,便让他进了军府,而且还特意嘱咐,让他带上李缜。
这还是李缜自穿越以来,第一次见到大人物。因此他观察得格外仔细,只见皇甫惟明身穿明亮的铠甲,佩戴着一把鞘上饰银的环首刀,不过他的面容却一点儿也不狠厉,反倒有几分和蔼。也是,如果他长得凶神恶煞,太子李亨也不会与他交友了。
“振武军董延光(李缜)见过大夫。”董延光带着李缜向皇甫惟明行礼。
“来,二位且坐。”皇甫惟明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两人这才注意到,大厅两侧,已经摆了好几张上面放有餐具的案几。
“延光,记得你是扶风人,我这次到陇右,恰好带了个扶风籍的厨子,来看看他能不能烧出纯正的扶风味。”
“多谢大夫。”董延光急忙起身,拱手行礼。
“坐。”皇甫惟明摆手示意,而后才道,“振武军在圣人心里,很重要,所以当初你的军书一到,圣人便将盖嘉运罢了官。让我连夜启程往陇右赶,我这日夜不敢停,才总算没来晚。”
李缜听着,心中的疑惑却越来越大,皇甫惟明这是想干吗?想诉苦?还是想拉拢?这时,菜品被端了上来,是一盆驴肉,肥白瘦红,看着就知口感必定鲜美。
“来,尝尝这扶风厨子做的驴肉。”
董延光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嚼了嚼,忽地吸了吸鼻子,而后用衣袖挡住双眼,略带哭腔道:“大夫,若非大夫及时相救,只怕延光是再也无法,吃到这家乡菜了。”
“是啊,可这一切,本是可以避免的。”
“大夫,延光不明白。”
李缜心中一笑,不管董延光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反正他李缜是听懂了,皇甫惟明已经图穷匕见,准备先痛斥一个人,然后顺势向董延光抛橄榄枝了。
“盖嘉运!若不是他不思防务,怎会让振武军孤悬数十天。害得数百将士白白牺牲。”皇甫惟明锤着桌案,牙关紧咬,一副想生撕了盖嘉运的模样,“我早就说过,这种人难堪大任,可那牛仙客偏不听啊。”
“延光,你是一匹千里马,但这千里马也得遇到伯乐,才能驰骋纵横不是?”
李缜看向董延光,只见后者明显是愣住了,脸色也急剧变化着。在那一刹,李缜真的怕董延光会改变主意,留在陇右。毕竟,皇甫惟明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对的,现在的长安,确实不是人才该去的地方。但陇右就是吗?起码,皇甫惟明或者说,李亨斗不过李林甫,这是历史上写得明明白白的事实!
“属下,多谢大夫招待,只是家中双亲尚在,实在是……哎!”
“哈哈哈,也罢。来,干了!”皇甫惟明没再提这事,而是聊起了其它方方面面,就这样,这一餐便在看似愉快的不愉快中结束了。
“属下,多谢将军款待,告退!”董延光领着李缜起身,对皇甫惟明拱手道。
“好。”皇甫惟明草草回礼,目光却落在李缜身上,“壮士便是李缜?”
李缜一愣,但旋即反应过来,拱手道:“属下李缜,振武军队头。”
“我正好想跟你谈谈狼筅的事,延光你不介意吧?”
“哈哈,大夫言重了。”董延光再次拱手,“大夫,属下告退。”
李缜用余光瞄了眼董延光,却发现后者笑着对他点了点头,似乎在说,无论李缜怎么决定,他都不会介意。
“李郎,这一仗,你可是一鸣惊人啊。”皇甫惟明竟然起身离席,走到李缜跟前,“什么时候从的军?”
“回大夫,开元二十九年八月。”
“后生可畏啊。哈哈哈哈!”皇甫惟明爽朗笑道,“你的狼筅我看过,开阔地形就是送死,但在狭长之地,便是奇兵妙招。”
李缜双眼一亮,心道皇甫惟明确实不简单,竟然在与自己交谈之前,便总结出了狼筅的优劣。
“我记得这一点,你也对董延光说过?”
李缜心道,这岑参写的还真是细致,于是便点点头:“正是。依缜愚见,所有的兵器都有它的长处和短处,所以要因地制宜。”
“太对了,正如晏子所说‘南橘北枳’便是这个道理。其实,做人也一样,找对了路,才能得偿所愿,走错了路,无论怎么使劲,都是没有好结果的。明白我的意思吗?”
李缜非常赞同这句话,只惜再赞同,他也不能选择皇甫惟明,因为在这天宝年间,选择皇甫惟明,便是一条“错”的路!
“大夫,缜的命,是董军使救的。”李缜说得是情真意切,甚至连眼眶,都微微泛红。
皇甫惟明胡子一吹,猛地转身,“蹬蹬”走开两步,而后又站定。等他再次转过身时,脸上已经换上了笑容:“才华超众、有恩必报。你的前途不可限量。”
皇甫惟明又解下腰刀递给李缜:“如果改主意了,拿着它来找我。”
李缜见状,立刻行大礼:“缜,多谢大夫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