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子涵
子涵用上怪才,总算从爸爸严实的嘴里,掏出爷爷与爸爸小时候精彩画卷,那才叫一个生活,如诗如画。
蝉鸣碎在七月的竹席上时,爷爷的蒲扇正敲着我爸爸的脑壳。他指间夹着半支旱烟,麻将牌在掌心翻出细浪,青瓦色的九万总被他磨得发亮,像块浸了茶垢的老玉。爸爸蹲在竹椅边数蚂蚁,看他对着暮色中的晾衣绳出神——那里挂着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领口还沾着去年腊月打麻将时溅的辣椒油。
“亮儿你看,“爷爷突然把三筒拍在竹席上,红圈里的竹节纹路在夕照里晃成陀螺,“这叫'孔雀东南飞',得凑齐东西南北风,再加上一筒到九筒穿成串,比你课本里的五言诗还齐整。“
爸爸用它对麻将独特的悟性,自从盘古开天地,第1回对爷爷陈述自己的看法:“爸爸这怎么能叫孔雀东南飞?准确地说它们是东南西北风吹开的饼饼花,让我说,既然说是孔雀东南飞,那么首先就要有幺鸡一对,一前一后各一只,一只幺鸡前面是南风,中间1饼到9饼,后面就是东风,最最后面又是一只幺鸡,这才是形象化的孔雀东南飞。”
爸爸的话把爷爷说的一愣一愣的,按理来说孔雀东南飞就应该是这样的,咬母亲乳房的孩子长大了。爷爷哈哈开怀,诗性大发:莫道竹笋尖尖角,破土只指云霞中,竹稍还未开出时,脱壳,一柱碧玉向天骄。
他说话时旱烟跟着抖,火星子溅在爸爸凉鞋上,惊得蚂蚁队伍断成两截。我不懂什么是十三幺,只记得爸爸说:“那时爷爷裤兜总响着硬币叮当,像揣了个会唱歌的铁皮盒。”
村东头的老槐树漏下月光那天,爷爷的铁皮盒突然不响了。他蹲在门槛上扒拉算盘,铜珠子在鼻梁上架着的老花镜里晃,最后重重拍在账本上:“嘿!这个月又输了三斤红糖二斤盐的钱。“爸爸趴在灶台边偷喝绿豆汤,看他对着墙根的麻将袋叹气,袋角还沾着去年冬天的雪粒——那时他说去镇上买棉鞋,结果在供销社打了通宵,回来时棉鞋没带,倒揣了半袋别人赢剩的花生。
要说爷爷最得意的计谋,还属那场“翻新长城“的局。那天晌午刚过,他蹲在竹椅上给陶爷爷打电话,旱烟斜叼着,眼角笑出的褶子能夹死苍蝇:“老陶啊,”想起来了,这是王陶启的姥爷,是爷爷至死不换的麻友。接着语气诚恳对着话筒说:“村口老李家要砌新墙,砖石都堆成小山了,咱哥俩去分杯羹?“他冲爸爸眨眼时,爸爸正啃着西瓜,红瓤滴在麻将袋上,像极了九筒上的红圈。
陶爷爷的二八杠自行车响着铃铛冲进院子时,夕阳正把西墙染成麻将里的红中。他刹车太急,车链咣当掉在地上,人还没站稳就吼:“老东西!你说的砌墙呢?“爷爷早把麻将摆上了石桌,手边摆着半碟炒瓜子,笑得像偷了腥的猫:“这不现成的长城吗?三缺一,就等你搭把手。“陶爷爷的草帽甩过来时,爸爸看见爷爷往陶爷爷兜里塞了颗水果糖,糖纸在暮色里泛着微光,跟麻将牌的反光似的。
牌局总在蚊香的青烟里浮沉。爷爷抽烟时喜欢把牌扣在鼻尖上闻,说能嗅出上家的牌气。有回他摸到七筒,突然拍腿笑:“当年你奶奶坐月子,我在产房外守着,手里攥的就是这张七筒,结果你爸生出来,脚丫子正好七个胎记。“话没说完,下家就甩出张九筒,他的旱烟差点掉在牌堆里,惊得我以为七筒的胎记要被烫掉。
输得最惨那次,月亮都躲进了云里。爷爷摸遍裤兜,只掏出两枚硬币,叮当响在石桌上,像极了麻将牌碰杠时的脆响。他盯着自己码的“七小对“,突然笑出声:“刘备带关张赵,得了三分天下;唐僧找了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取到了真经。我带你们陶爷爷、李大爷,和子寒的爷爷倒输了三分裤衩。“说着把硬币塞给爸爸:“去小卖部买根冰棍,剩下的给爷爷攒着翻本。“爸爸跑过青石板路时,听见陶爷爷在背后骂:“老东西,你裤衩早输在去年冬天的雪地里了。“
秋风吹落第一片梧桐叶时,爷爷把麻将收进了樟木箱。他说要戒牌,却总在夜里翻箱倒柜,弄得樟木香满屋子跑。有回我半夜起来喝水,看见他蹲在月光里,对着木箱子叹气,手指在箱盖上敲出“碰、杠、胡“的节奏。爸爸悄悄把白天捡的蝉蜕放在箱角,像爷爷平时码牌那样摆成扇形,爷爷发现时笑得咳嗽,说这是“金蝉脱壳“的好兆头。
如今那箱麻将还在墙角,偶尔爷爷会搬出来,教我认“东南西北“的风牌。他说每条龙都藏在牌里,等有缘人凑齐了,就能听见龙吟。我不懂龙吟是什么声音,但记得每个夏夜,竹席上的麻将牌总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像撒了把碎星星,而爷爷的故事,就藏在那些星星的缝隙里,比蝉鸣更悠长,比硬币的叮当更清亮。
霜降那天,爷爷把九万牌送给我当书签。牌面上的纹路早已被磨得温润,像他掌心的老茧。我夹在课本里,读李白的“长风几万里“时,总看见牌面上的万里长城在字里行间蜿蜒,仿佛爷爷的麻将经,早已织进了那些横竖撇捺里,成了比唐诗更鲜活的民间故事。
现在每当我路过村口的老槐树,总会想起那个被夕阳染红的傍晚,陶爷爷的自行车链咣当落地,爷爷的旱烟在暮色里明灭,而石桌上的麻将牌,正等着最后一张凑成一局人间烟火。那些赢输早已模糊,唯有竹席上的故事,还在岁月里轻轻摇晃,像爷爷永远戒不掉的麻将瘾,又像他藏在糖纸里的温柔,在每个想起的时刻,发出清脆的叮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