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城中村锈蚀的排水管砸在塑料雨棚上，林夏缩在阁楼飘窗的夹角里，指甲抠着窗框剥落的红漆。楼下煎饼摊的油烟气混着隔壁发霉的棉被味涌上来，她数着对面宾馆霓虹灯管闪烁的次数，第三十七次亮起时，手机震动了。
“小夏，妈给你腌了辣白菜。“母亲的声音裹着滋滋电流声，背景里传来铁勺刮锅底的锐响，“你哥明天进城看腰，顺道给你捎点。“
林夏盯着窗台上蔫头耷脑的绿萝，那是夏子苓上个月送来的。叶片上还留着指痕，像极了那晚她们蜷在被窝里分吃泡面时，夏子苓用筷子蘸辣油画的蝴蝶。
“我在横店跟组呢，下个月……“
“你嫂子胎不稳，神婆说要至亲的血脉镇着。“母亲突然拔高的声调惊飞了电线上的麻雀，“你爹把老宅的房梁都劈了，供着送子观音连香灰都咽了三碗！“
林夏的拇指无意识摩挲着锁屏照片。照片里夏子苓举着金灿灿的导演奖杯，身后的顾南彻正弯腰替她拂去肩头的彩带。颁奖礼那天下着同样的雨，她隔着屏幕都能闻见苏瑾送来的庆功花束里，白玫瑰裹着枪油味的暗香。
楼道里忽然炸开剧烈的咳嗽声，铁门被拍得哐当作响。林夏赤脚踩过满地剧本，从猫眼望出去时，正对上哥哥通红的眼球。他脖子上挂着褪色的红绳，坠着从她枕头底下偷走的银镯，那是夏子苓用第一部剧本稿费买的。
“躲个屁！“林建军一脚踹在门板上，陈年灰絮簌簌落下，“你当城里下水道能藏一辈子？王瘸子家的母猪都比你识好歹！“
林夏的后背抵住冰凉的防盗门，手机还在震动。母亲发来的视频里，傻子丈夫正攥着她当年逃跑时遗落的日记本，油污的指印盖住“我要当编剧“的字样。最后一帧画面闪过神龛，褪色的红绸裹着DV机，镜头反光里能看见她十七岁时被迫穿上的鸳鸯肚兜。
“十万。“婆婆的翡翠镯子磕在铁栏杆上，“生个带把的再加五万。“她吐出嚼烂的槟榔渣，精准地糊在林夏去年过年寄回去的羊毛围巾上，“你那姘头不是大导演么？拔根汗毛够咱们全村吃三年。“
林夏的指尖陷进掌心旧伤，那是被铁链锁在猪圈时啃咬留下的。她听见自己说“好“，声音像从碎瓷片里挤出来的。窗外的雨突然大了，绿萝被风掀翻在地，陶盆裂成当年逃出山村时踩碎的月亮。
当林建军第五次把馊掉的盒饭掼在茶几上时，林夏正盯着防盗窗外的晾衣绳发呆。那些摇晃的男士内裤像招魂幡，让她想起神婆在祠堂跳大神时翻飞的裤脚。傻子丈夫突然从背后扑上来，口水沾湿她新买的棉麻衬衫——和夏子苓常穿的那件同款。
“生！“他撕开旺仔牛奶糖的包装纸，黏糊糊的糖纸贴在林夏锁骨，“生十个！天天喝甜水！“
林夏数着墙皮剥落的次数，直到月光爬过第三块地砖。她摸到枕头下的钢笔，那是温言送她的入职礼物。笔帽上还刻着“正义永存“，此刻却沾着傻子蹭上的鼻涕。突然响起的门铃声惊得她一颤，钢笔滚进床底，在灰尘里划出细长的银河。
“顺丰快递。“门外的人影被猫眼扭曲成诡异的弧度，“到付件。“
林夏攥着水果刀拉开条门缝，血腥气扑面而来。纸箱里蜷缩着被剥皮的野猫，眼珠的位置塞着两枚生锈的顶针。快递单上手写的地址浸着血渍，正是夏子苓新买的江景公寓。
“你姘头细皮嫩肉的。“婆婆的语音消息混着麻将碰撞声，“下次可不止畜生遭殃。“
林夏蹲在公共厕所的隔间里，把脸埋进最后一次见夏子苓时穿的外套。洗衣液的薰衣草香早被城中村的霉味吞噬，唯有袖口还留着苏瑾车上沉香珠串的气息。她咬住手腕防止呜咽漏出，直到尝到和当年被铁链磨破脚踝时同样的锈味。
祠堂的穿堂风卷着香灰扑在脸上，林夏数着神龛前跳动的烛火，第一百零八滴蜡油落在供桌时，傻子正用豁口的瓷碗舀井水往她裙底浇。婆婆的银镯子磕在祖宗牌位上叮当作响，混着神婆摇铃的节奏，像极了夏子苓剧组里那架老式打字机的咔嗒声。
“张嘴。“母亲攥着符灰水凑过来，指甲缝里的泥垢蹭在林夏新烫的卷发上。那是用温言给的购物卡在县城烫的，发型师说这叫“都市丽人款“。此刻发梢沾了香灰，倒真像剧组化妆师给群演扑的老年妆。
林夏突然笑出声，符水泼在褪色的鸳鸯戏水被面上。婆婆的巴掌甩过来时，她故意偏头让翡翠镯子磕在床柱上——上个月在典当行见过同款，够买二十亩茶田。
“浪蹄子还当自己是金凤凰？“婆婆揪着她头发往墙上撞，墙灰簌簌落在夏子苓送的珍珠耳钉上。那对耳钉藏着微型定位器，此刻正在祠堂梁柱的阴影里闪着微弱的红光。
深夜的蛙鸣撕开浓雾，林夏摸到柴房角落的狗洞。潮湿的泥土钻进指甲缝，带着剧组爆破戏用的硝烟味。她想起杀青宴那晚，顾南彻悄悄塞给她的瑞士军刀，此刻正贴着胸口发烫。月光突然被乌云吞没，林建军醉醺醺的脚步声碾过晒谷场，猎枪管拖地的声响惊飞了竹林里的夜枭。
“往哪儿跑？“他踹翻竹篓，去年晒的山茶籽滚了满地。林夏的后背抵着冰凉的打谷机，掌心攥着的军刀弹出最细那根钢针——夏子苓教过她，这能打开手铐锁眼。
祠堂方向突然传来尖锐的唢呐声。神婆跳大神的红绸带缠住了林建军的脚踝，林夏趁机滚进稻草堆。腐烂的稻秆里埋着她偷偷攒下的车票，去往北方的硬座票根被老鼠啃出锯齿状的缺口。
黎明前的井水泛着铁锈味，林夏盯着水面晃动的脸。剧组化妆师说过她眉眼像某个早逝的女明星，适合演悲剧角色。井沿的青苔突然被碾碎，婆婆的裹脚布甩在她肩上，沾着昨夜敬神的鸡血。
“下不了蛋的母鸡。“铜盆砸在脚边，滚烫的艾草水溅湿裙摆。林夏数着婆婆镶的金牙，第七颗缺了角，像极了她剧本里写的那个吃人的旧社会地主婆。
当神婆的桃木剑挑开她衣襟时，林夏突然想起温言律所里那尊正义女神像。蒙眼的绸布被换成夏子苓送的丝巾，此刻正在祠堂梁上飘成招魂幡。傻子举着DV机的手在抖，镜头反光里映出供桌下的农药瓶——瓶身上“剧毒“的骷髅标志被香灰糊成笑脸。
“卡！“林夏突然尖叫，就像在片场纠正群演走位。祠堂瞬间死寂，连神婆的铃铛都忘了摇。她扯开红盖头，露出温言送的铂金项链，“这场戏不对，新娘的眼神要有光。“
林建军抡起的扁担被晨光劈成两截，林夏撞翻神龛冲向院门。供果滚落一地，山茶花状的米糕是她照着夏子苓获奖蛋糕做的。指尖刚触到门闩，井绳突然勒住脖颈，婆婆的裹脚布缠着她往井口拖。
“让你当不肯跟我儿子安生生活！“浑浊的井水灌进口鼻，林夏看见水面倒影碎成剧组打光板上的菱形光斑。氧气化作气泡升腾，每一颗都映着夏子苓举着分镜稿的模样。最后挣扎时扯落的银镯沉入井底，内侧刻的“逃生路线“在青苔上投出歪扭的箭头。
殡仪馆后巷的积水倒映着霓虹灯残缺的光斑，林夏仰面躺在冷库里，白炽灯管在头顶嗡嗡作响。婆婆的翡翠镯子磕在不锈钢台面上，发出招魂铃般的脆响。她正在往林夏指甲缝里塞祠堂的香灰，嘴里哼着给母猪接生时的小调。
“眼珠子要瞪大些。“人贩子老刀用烟头烫平林夏挣扎时抓皱的床单，“上回那个女学生就是闭着眼，买家嫌不吉利少给了三万。“
林建军蹲在墙角数钞票，纸币上的油墨蹭得他指腹发黑。当数到第八遍时，他突然抓起妹妹冰凉的手按在收据上，印泥的红渍顺着她断裂的指甲渗进掌纹，像极了那年她被铁链锁住时腕上溃烂的伤口。
“明早鸡叫头遍送火葬场。“婆婆往林夏嘴里塞了颗生锈的顶针，“就说得了疯病啃煤块死的。“她扯开林夏的衬衫纽扣，露出锁骨下方淡粉的疤痕——那是夏子苓送她银镯时刻意避开的位置。
老刀突然捏住林夏的下巴，手电筒的光束刺进她涣散的瞳孔：“角膜保存完整，心脏供体要加急。“他掀开裹尸布，手术刀在肋下比划着虚线，“南方有个老板等着换肝，定金够再给你家傻儿子买个越南媳妇。“
殡仪馆的排风扇卷来一阵裹着纸钱灰烬的风，林夏的头发粘在冷冻液凝结的台面上。婆婆掏出DV机对准解剖台，镜头扫过林夏青紫的脚踝时特意给了特写——那里缠着从祠堂梁上拆下的麻绳，浸过猪血后更像自缢的痕迹。
当冰柜合上的瞬间，林夏的睫毛凝着霜。她听见老刀在门外打电话：“告诉金主，AB型Rh阴性血，配型资料和当年那个医学生完全吻合。“碎冰机轰然作响，淹没了远郊火车的汽笛声。
林建军蹲在村口老槐树下啃烧鸡时，树根处的土还泛着新翻的潮气。神婆把林夏的碎花裙挂在祠堂飞檐上，说是要镇住横死的怨气。傻子抱着DV机在灵堂前手舞足蹈，屏幕里十七岁的林夏正在哭喊，背景音里混着夏子苓获得最佳编剧奖的新闻播报。
“城里来的记者要验尸咋整？“林建军把鸡骨头砸向供桌，打翻了装着林夏童年照片的相框。照片里她举着全县作文比赛奖状的笑容，此刻正被香灰慢慢覆盖。
老刀从祠堂阴影里踱出来，鳄鱼皮鞋碾过满地纸钱：“烧剩的骨灰掺点木炭灰，那些文化人分不清。“他甩出个鼓囊囊的信封，“省报主编是我们的人，你只管哭丧时把鼻涕抹记者镜头上。“
深夜的焚化炉吞吐着猩红的火舌，老刀的手下正在调换尸体标签。真正的林夏被装进印着“医疗器械“字样的冷藏箱，干冰的白雾顺着箱缝渗出，在地面拖出蜿蜒的痕迹，像极了那年她逃出山村时跌跌撞撞的血脚印。
“小心肝源。“老刀踹了脚冷藏箱，转头对穿白大褂的男人笑道，“陈主任，这可比你上回切的实习护士新鲜多了。“
“心脏和角膜今晚空运到G国。“人贩子把密封袋扔进冷藏箱，冰碴粘在林夏手腕的淤青上，“肾脏留给这里的老主顾。“他掀开尸布看了眼林夏颈部的勒痕，补了句：“记得把甲状腺切干净，上回那个法医差点看出端倪。“
婆婆攥着三根金条缩在殡仪馆值班室，翡翠镯子磕在暖气管上当当作响。神婆正用林夏的牙刷蘸朱砂画符，黄纸上的生辰八字还差最后一笔。“魂飞魄散了。“她吹了吹纸灰，“就是大罗金仙也验不出夺舍。“
林建军突然撞开门，酒气混着血腥味扑进来。他扯开蛇皮袋抓出几捆钞票砸向冰柜，纸币边缘的血渍在冷气里凝成霜花。“再加五万封口费，“他踢了脚林夏露在尸袋外的小腿，“这贱货的姘头可不是善茬。“
杀手在门外轻笑出声，战术靴碾碎从林夏指间滑落的银链坠子。
“结案报告写抑郁自杀。“新来的实习生把U盘插进电脑，“家属已经签了同意书。“
这便是林夏悲凉的一生。
雨突然大了，监狱的老式挂钟卡在凌晨三点零七分。温言站在对面律师事务所的落地窗前，咖啡杯底粘着张被雨水泡皱的接警回执。
温言的钢笔尖在“林夏“二字上悬停良久，墨水滴穿了物证清单上“银色链条饰品一件“的记录。
夏子苓幸好没来，否则温言确信她会直接掐死这几个恶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