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靠在一个茶肆前。
这是一座热闹的茶肆,两层小楼内茶客们往来不绝。
但论奢华,放眼整个琅琊城就显得没那么起眼了,城内比它更加奢华的酒楼不胜枚举。
聂阿和大头前面开道。
两人身上有着兵痞们独有的气质,莽撞得就像两头发情的公牛,端茶的小厮们见了都远远避开,唯恐被这两位兵爷撞翻了托盘里的茶具。
有客人被撞到了,起身想要理论几句,但被聂阿和大头用凶戾的眼神狠狠一瞪就不敢吱声了。因为他们是杀过人的,杀过人的人与没杀过人的人眼神是完全不同的,什么区别呢?前者的眼神带着非常强烈的侵略性,就如同野狼一样,它哪怕乖乖站着不动,只是用眼睛打量你,你也会禁不住地浑身颤抖。
这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
琅琊城的平民生活在一个相对和平的环境里,哪怕吴越边境人脑子打出了狗脑子,他们该饮酒照样饮酒,该听曲儿照样听曲儿,因为缺少了硝烟战火的磨砺,性格里多少会有些懦弱的成分,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选择避让这两个凶神恶煞的大头兵。
就这样,嘈杂的“董”字号茶肆,硬生生被聂阿和大头两个趟出了一条宽阔的通道,然后秦路带领其他人护着玉灵公主走进了茶肆内。
玉灵公主此时轻纱遮面,一条略显臃肿的裙子将苗条的身材掩藏了起来,这副打扮纵然行走在人群中也不怕被人认出。
几人一路向上,来到“董”字号茶肆的二层。
二层入口处,守着七八名眼湛精光、颧骨突出的大汉,为首的是名身材魁梧、豹眼虎目的青衫男子。此人目光犀利,站在那里气息沉凝如山,一看就是不好惹的那种。
因为有这么一群汉子守着二楼入口,茶客们便自动地不再登楼,也不敢多问什么,只是集中在一楼喝茶。
那青衫男子见到玉灵公主等人,便横身拦了过去,直到玉灵公主掀开遮面的轻纱一角,青衫男子才神色一凛,侧过半边身子,示意后者进去,而秦路等人也想跟进的时候,又被拦了下来。
玉灵公主轻声对青衫男子道:“秦路是我的贴身护卫,这一路走来,多亏他的护持,父王也有意见他一面。蒙伍统领,可让他随我面见父王,其他人在外面候着。”
青衫男子蒙伍一怔,上下打量了秦路一番,目光中多了几分诧异。不过他也没有多言,只是挥挥手,示意身后的大汉们让路,放秦路过去。
秦路跟随玉灵公主上得二楼,放眼望去,这里可谓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在某个房间门口,还有两名太监模样的人专门给秦路搜身。
直到两人确认身上没带任何兵器后才放行。
其实他们哪里知道,秦路自炼化了飞刀后,那些飞刀就化作灵光,被他收入体内丹田,由灵气进行滋养。
也就是说,哪怕他脱得清洁溜溜,身上一丝不挂,也照样能发出飞刀取敌人的首级。
这就是修仙者的强大之处。
普通凡人根本防不胜防。
所有检查全部完毕,两名太监模样的人推开一个包间的大门,示意两人进去。
秦路在这里,第一次见到了大越国的最高统治者、吴越战争的挑起者越王夫谭。
夫谭在数名模样俊美的宫女侍奉下,躺在包间最上首的位置,面前摆放着一套用纯金打造的茶具。宫女们有的沏茶,有的为他揉肩,有的捶腿,还有的扇风……就连秦路都不禁感慨,难怪世俗中人人都想当国王,这也太会享受了吧。
这夫谭从容貌上判断,已有六十多岁,这个年龄在世俗界已属高寿,而从他的精神状态上来说,也能看得出来。他一副病恹恹的样子,精神头儿极差,侧躺在一个漂亮宫女丰腴的大腿上,眯着眼睛也不知是醒着还是睡着了。直到玉灵公主俯身参拜的时候,他的眼睛才动了动,掀开眼皮,露出一双浊目。
或许他年轻时曾经激扬意气、挥斥方遒,可人都有年老的一天,越是年老,就越是精力不济,再加上近年来越军屡屡征伐失利,他身上的锐气早已消磨干净。
“好啊,玉灵,你总算回来了。快来,到父王身边来,让父王好好看看。”
夫谭示意身后的宫女将自己的身子扶正,然后伸出一双干瘦的手掌,捧起玉灵公主的俏脸,仔细端详了一番,感慨道:“孩子,你清瘦了。”
听到这句话,玉灵公主眼泪立刻绷不住了,“吧嗒吧嗒”地滚落下来,抽泣道:“累父王替我担心,是孩儿的错。父王,您的身子怎么样?”
夫谭苦笑着摇头:“还能怎么样,怕是没几年可活了。你也知道,去年我命人向乾山派求取续命丹药被拒,由此可见,他们已经打算放弃父王了。乾山派恐怕已经决定支持你的二王兄继位了。呵,呵呵,说来真是可笑,我夫谭贵为越国国王,受万民朝拜,临到死了,却还要受到他人挟制。”
秦路心中一凛,暗道,这所谓的乾山派,恐怕就是越国王室背后的修仙势力了吧!看来玉灵公主说的没错,每一个世俗界的君主背后,都有一个修仙势力撑腰。
这就是世俗权力运行的最高规则。
否则,单靠世俗界的力量,根本就坐不稳王位。
“还请父王宽心,就算那乾山派有意支持二王兄,他们也不会随意出手干涉王位的传承,什么时候传位,还是您说了算。”玉灵公主安慰道。
“玉灵啊,你还是把他们想得太好了。老夫执掌越国三十多年,哪一年不曾向乾山派进贡大量修仙资源?可他们决定抛弃我时,可曾犹豫过半分?其实……其实如果没有他们干预的话,我宁愿把王位传给你,也不想传给老二。”夫谭抓着玉灵公主的手,压低了声音说道。
玉灵公主猛地睁大了美眸,不可思议地看向夫谭,就像第一次认识自己的这位父王一样。
若这番话传扬出去,必定会在越国掀起轩然大波。
玉灵公主知道这番话的分量,连忙摇头道:“父王切不可这般说。玉灵只是区区一个女子,又怎么能承担得起王位?”
夫谭呵呵一声冷笑,淡声道:“这点父王自然明白,可你的这几位王兄实在不争气啊。老大姬铭性情贪暴,若他继承王位,越国这点家底,早晚会败光了。老二允常又跟乾山派走得太近,事事惟他们马首是瞻,这哪里还有半点一国君主的样子?若他继位,整个越国就成了乾山派的傀儡,怕是会失去王室威严。反而是你,自小就被我养在王宫,时时得到我的教导,是个很不错的苗子,可惜啊,你是女儿身。”
夫谭轻轻地拍击着桌案,语气中尽是悲凉之意。他拍击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这才注意到原来在这包间内,竟然还有一个陌生人的存在。
他的瞳孔猛然一缩,一抹杀机闪过。刚才他讲了太多王室秘辛,都被眼前此人听了去,若是不将其灭口,恐怕对越国王室不利……
就在夫谭动了杀念的时候,秦路突然笑了。
他自从突破道基一重后,感应何其敏锐,当夫谭身上有杀气浮现的刹那,就被他感应到了。不过他神态依旧从容,风轻云淡地说道:“越王可是要杀我?我劝你最好打消了这个念头。不是小子夸口,就凭你在‘董’字号茶肆中布置下的这些人手,恐怕还留不住我。”
说罢,他屈指一弹,一道灵光自指尖迸射而出,“嘭”地一声击在夫谭面前的金质茶杯上,那金质茶杯被硬生生地戳出了一个透明窟窿。
“啊!”正在沏茶的宫女发出一声尖叫,一下子瘫软在地。
其他宫女也都慌张无措,因为在她们的印象里,从来都没有人敢于在夫谭面前动用武力,这简直已经是对王室威严的挑衅。
包间的大门被从外面推开,蒙伍带着数名护卫持刀闯了进来。
“都出去,没有本王的命令,不得进来。”夫谭忽然大声呵斥。
在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病恹恹的老国王,仿佛是一头暴怒的雄狮,话语中有着无尽的威严。
蒙伍一呆,但并没有多问,冲着夫谭拱了拱手,带着人又退了回去。
那些宫女见老国王发怒,纷纷噤若寒蝉,连忙收拾桌上翻倒的茶具,擦拭洒落的茶水。
夫谭的眼神不再浑浊,反而绽放出两道精光,落到那个正在与他平视的少年人脸上,似乎想要看透他一般。
“你是修仙者?”
秦路笑了笑,从容地坐在夫谭的对面,抓起桌案上的一杯茶,一饮而尽,这才点了点头。
其实他这番行为,已经是对夫谭的严重冒犯。
要知道,哪怕是尊贵如二王子,在夫谭面前也得战战兢兢,没有夫谭的命令,别说喝茶,连坐下来与他交谈都不可能,必须得跪着。
夫谭目光复杂地看了秦路一会儿,忽然又幽幽一叹:“你叫秦路是吧?玉灵的来信中倒是提到过你,说你带人立下大功,擒获了吴国的一名百夫长。对了,前几天玉灵的卫队长向本王汇报,她被天尸教妖人抓走,本王求乾山派出面,与那天尸教交涉,但至今没有回信。她能顺利脱困,想来也不是乾山派的功劳,而是你的吧?”
秦路点点头,承认道:“的确是我从黑袍手中救下了玉灵公主。不过,掳走玉灵公主的却不是天尸教,具体是谁,到现在我还没有头绪。现在我只是猜测,可能与金光散人有关。”
“金光散人?乾山派的!”夫谭淡声道。
“什么?”这一下,就连一向从容的玉灵公主也不淡定了,“父王,那金光散人来自乾山派?”
夫谭抬手抚摸着玉灵公主的头顶,宠溺地说道:“有些事,既然已经开始在你身上发生,也是该告诉你了。其实以你的聪明才智,仔细推敲的话,也能想得出来。你自出生后,就一直被养在王宫,何曾与外界有过接触?可那金光散人居然能在你出生后不久,就找上门来,除了乾山派,谁还有这么大本事?越王宫内,不知被乾山派安排了多少眼线,若不是如此,你此次进城,父王也不会安排在这个小小的茶肆与你见面了。”
秦路恍然,夫谭的这番话的确合情合理,那金光散人又不是能掐会算的神仙,仅仅只是一名道基八重的修士而已,哪里能算到越国王室诞生了一位体质特殊的公主?也唯有他在越国王宫内早就布置了眼线,才能出现得如此及时。
一切线索都对上了。
“父王,那金光散人为什么要这般算计女儿?”玉灵公主忍不住追问道。
夫谭摇了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修仙界的事,纵然我贵为一国君主,也没资格参合,更不要说看破其中的阴谋算计了。”
接着,他话锋一转,说道:“玉灵,你逃吧。”
“父王,你……”玉灵公主震惊得无以复加。
夫谭摆摆手,阻止了她说话:“你先听我说。父王已经老了,没有那么多精力给予你庇护了。你今年十八岁,再过两年,就到了与金光散人约定的期限。那金光散人既然肯花这么大功夫谋算于你,所图定然不小,你若不走,早晚被他所害。原本我是没这个打算的,因为以乾山派的势力,你逃无可逃。可现在不一样了,你身边也有了修仙者,若是由他一路护持着你,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
说到这里,夫谭将目光转向秦路,长期作为上位者积攒的威严,让他看上去颇具威势。他的目光在秦路脸色停留片刻,似是想把他看穿一般:“秦路,你作为一个修仙者,本可以遨游在这天地之间,无拘无束,不受世俗羁绊。但你却选择为了玉灵,而不惜与那黑袍一战,说明你也是有所图的。本王说得可对?”
夫谭的这番话,直指秦路的本心。
秦路皱了皱眉,沉默了一会儿,终究还是点头道:“不错。”
他前往绿柳山庄,本是感应到那特殊的灵气波动,所图的自然是玉灵公主身上的宝物。当然,后面发现那宝物是玉灵公主的通灵玉坠后,他就已经放弃了。
因为通灵玉坠留在玉灵公主身边,比留在自己身上更重要。
但他在来琅琊的路上,与玉灵公主同乘一辆马车,也是贪图她的特殊体质,能够辅助自己提升修为。
秦路自问自己不是什么好人,但也绝对不坏,有自己的底线,哪怕自己有所图谋,也不会以牺牲玉灵公主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