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日辰时镇公馆
骆一坨身处大房间中,手中捧着文件,字符串却难以入眼,律动的右脚不时踩上左脚,还是站起身来自在一些。他转头望向办公桌后的荣默,这位紫委会副委正埋头案牍,丝毫不为所动。
牛摸鱼起了个大早,一早便去了轩延河畔的军营,政事当然由主管的荣默和他负责;张雄怀已然回了自己的办公室,青年毕竟主要负责外事和宣传,这种事情只需要通报一声即可。目下骆一坨保留了敬佩,寻思着出外透口气。
“荣副委,骆副委,有消息了。负责调查的人员刚刚回信,我就马上送来了。”高大的男人推门而入,糙黑手上的草纸分外显眼,那上面分明是一坨墨色的信笔涂鸦。他正是仙乡镇现任总司安江称兰。
“什么情……”
“消息告知首委没有?”荣默夺过骆一坨的话茬。
眼看骆一坨随着颔首,江称兰报告道:“请两位委员放心,首委那边消息应该已经送到了。今早寅时在伏丘原旧山丘区发现的尸体已经确定是昨晚从镇南石牢越狱的王猛,经确认,已无生命体征,据我们现场的司安勘察判断,死者死亡时间为昨晚戌时到亥时之间,仍在进一步确认死者死亡时间。另外死者尸体的发现地应该是第一案发现场,死者死后可能有人将他拖拽到长草茂盛的丘阜,因此在伏丘原巡逻的紫烟军部队没能第一时间发现死者。”
“清楚是怎么死的吗?”骆一坨紧紧盯住江称兰手上的草纸,问道。
“这一点我们还没有查明,死者尸体完好无损,身上找不到任何体外伤,巡逻队发现时还以为是有人在伏丘原上睡着了。目前我们只能等解剖后才能做进一步的分析。”
“镇南石牢是干什么吃的!让他们尽快给我们一个解释!”骆一坨一手将笔记本甩在桌上,柳梢几近连线。
“石牢监管周玮已经在调查此事,一有消息会马上向紫委会报告。”
骆一坨调整了深呼吸,渐渐平息大幅起伏的胸膛,拿起沙发上的外衣,说着扬手便要出门,“带我去现场看看。”
荣默写好方正的方块字,推弄架在鼻梁上的西洋镜,“也好,老骆,这件事就交给你和江总司负责,之后报告给我们就成。”
“好。”骆一坨答应一声,带上房门,与江称兰一道往前门出去。恍惚间,一阵香风飘来,等骆一坨再回过神来时,才注意到方才与一位冰冷的曼妙女子擦肩而过,他顾不得许多,径望东门去,谁承想对上的捂脸女孩并不看路,一下子和他撞了个满怀。
骆一坨稳住身形,定睛看时,不由得苦笑难做,把倒在地上的女孩拉起,“小珺,又和家里人吵架了?”
茅珺一路梨花带雨,这时却在骆一坨怀里放声呜咽,惹得过路人纷纷张望。
“我要学裁缝,他们都不准,硬要我去读什么鬼书!”
眼看粉面收摊,骆一坨轻抚女孩颤抖肩头,终于等茅珺稍稍平复,压低了声线,“没事,啊,过阵子没这么忙我到你家去说说,女孩子学个本领总没坏事。”
天外庐
独立小队众人刚吃过早饭,隆岚钟靠在临后院的屋墙上仰察天空,一阵晴空万里的日子告一段落,已然转入灰云的主场,秋高气爽,也慢慢该步入初冬了。
“隆队,幼璇哪去了?好像晨练的时候就不在?”整理好碗具的温玉妆踱出走廊,一眼瞥见墙边的隆岚钟,问道。
“跑步的时候她和我说想去北边看看,我就让她去了,等会就会回来的,早餐我已经给她留好了。”隆岚钟点燃一支烟,解释道。
温玉妆深深望过隆岚钟,也沿着男人的视线抬头远望,“平波清的事……你打算怎么办?就算现在瞒得了一时,总瞒不了一世,终归是要摊牌的。”
“这件事我也一直在想,”隆岚钟享受着烟草的刺激,把一腔浊气尽数吐出,“关键在于过去发生了什么,据我所掌握的情况,老平应当是侠客行出身,侠客行过去有一任头领就姓邱,时间上还是比较接近的,我需要一个契机才比较好开口问清楚。”
“侠客行……”温玉妆若有所思地微微点头,“我听说他们主要在北方活动。”
隆岚钟掐灭烟蒂,透过飘袅的尘烟与温玉妆相对,“这件事我也要早点给你打强心剂:我们现在还并不了解这妮子,我习惯保守来看问题,我们要把她作为一个不稳定因素来处理,一旦她有可能危及内部稳定,我们要马上把她处理掉。”
“我明白。”温玉妆轻声答道。
隆岚钟来到后院中央,刚准备唤众人集训,眼见宁与沁领一人快步踱来,向他禀报:“隆队,有人前来‘拜访’。”
隆岚钟看宁与沁身后青年,相貌平平,气幕沉抑,眉宇间颇有倦态,似昏似醒。正打量着,青年四下张望已定,抱拳道:“请隆先生屋内叙话。”
隆岚钟轻轻点头,随众人一并回到屋内,登上二楼,青年方才拿出一纸文书递交与他。
“首委和军委下达命令,要你们独立小队克日启程前往御边墙与云蛮前线,勘察当地地形,摸清云蛮底细,这次行动完全是秘密进行,军委已经向三师的阎、尤两位师长传达过命令,这段时间小队的起居就由两位师长负责安排。”
隆岚钟一目十行览过文书,迫不及待又开始了第二遍,原文如下:
“经紫烟军事委员会决议,军事委员会第一委员牛摸鱼批准,兹遣独立特别行动小队队员宁与沁、唐眼光、汤心练、韩雬雯、柳惜时、邱幼璇在队长隆岚钟、副队长温玉妆率领下前往与宣尚郡接壤的御边墙前线,勘察地形地貌,侦察云蛮活动,于接取文件当日启程,限十月十三日前抵达三师师部。独立特别行动小队执行任务期间,起居由阎、尤两位师长负责安排。
鉴于当前形势,此任务归为军事机密,除紫烟军委与三师师部阎顺才、尤慎两位师长及独立特别行动小队队员,对其他人等一律保密,如有泄漏,按军法从事。
紫烟军事委员会
牛、骆、宫、谭、蔡”
“就只是前往前线?首委有没有向你交代过其他事情?”
“军委要交代的都在文件上,请隆先生阅过之后自行销毁,我还有公事在身,先告辞。”
隆岚钟也不多言,只与众人目送青年离去,赶巧青年从后院出去,邱幼璇正从前门归来,隆岚钟让柳惜时将温藏的早餐端给邱幼璇,与温、宁两人来到大厅,唤众人集合。
御边墙
阎顺才与尤慎漫步在长墙靠宣尚一侧的草原上,就是冬日渐近,遍地油翠也不曾褪色。自二十三日前对云蛮发动奇袭,这阵子云蛮也安分了不少,两位师长平时各在东西营地料理事务,相隔不远,有交接处时便独好在这天然长廊上说话。
“听说军委下了命令,要让我们的骑兵营和二师的骑兵连联合围剿西门谷的土匪?”
“我正要向阎师汇报这件事,”尤慎背手吸呼熟悉的清气,心中分外朗爽,“最近西门谷莫名其妙生出来许多盗匪,过路的路人和客商多有被劫掠受害的,军委调查发现可能是之前溃散的伏丘帮残兵躲到林子里做起了杀人越货的勾当。”
阎顺才猛地一拍手,詈道:“生前作恶多端,死后还要阴魂不散,真是一群苟王八。”
“这股土匪还是要尽快处理,不然会有损我们紫烟军在郡西的威望。”
阎顺才绕以为是点头,“军委要尤知武的骑兵营和戴知机的骑兵连携手剿匪,里面的寓意很深呐。”
“正好趁此机会协调两个师的关系,要是矛盾以后在战场上才爆发出来就不好了。”
“你倒是理性得很。”阎顺才下意识调侃。
“阎师,我们先不打哈哈,把正事谈了,”尤慎轻笑,“昨晚我派人送过来的文件,想必阎师已经读过了。”
阎顺才压低声量,“读过了,文件我已经烧掉了。军委专门请隆公过来考察,恐怕要有什么大动作,莫非云蛮和隆公有什么渊源?”
“这一点我倒是掌握了一些情况,”尤慎抬手示意身后警卫员止步,只说往前小走一段,“隆先生过去似乎是离霄学院的学生,离霄学院的院长禹先生和云蛮乃至我们齿蛮的关系都很好,或许就是在这里有些渊源。”
“里面应当是有说法的。不过不管什么渊源,之前隆公提的和云蛮改善关系的建议是实打实的,从长远考虑,军委让他来应该是有些新的想法。这一点你怎么看?”
“从族群的角度,我还是希望和云蛮交好的,云蛮和我们齿蛮祖上一直关系良好,只是近几代接下了仇怨,我小时候见过云蛮的族人,他们有自己的族群氛围,喜欢平静的生活,绝不是像落山蛮那样只会滥杀。人员上也合适,当时就是隆公联络我,让我们齿蛮知晓郡西还有这么一片新天地,我是相信隆公的人。”
阎顺才手指御边墙,拍腹笑道:“有希望就好,接下来也只能等隆公来再看他怎么活动了。光顾着谈话,把早饭都给忘了,走,先把这肚子给填饱喽,今天再安安心心迎接这位特派员。”
“阎帅,还不一定是今天呢。”尤慎抱胸笑着,随阎顺才回往御边墙。
后记:
王猛靠在横栏上,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这么些日子下来,该捉弄的都捉弄了,打牌也失了兴味,等会儿还要到操场上活动。他望向走廊上喝汤的狱警老朱,揶揄道:“朱老爷,你每天这么晚才吃饭,可别把肚子养坏咯。”
“要是你们都能安分一点,我就能按时吃饭了。”老朱扒完最后一颗米粒,顺着碗缘将温汤一饮而尽。
“您这可不兴说啊,我可是一等一的安分,从不惹事的模范犯人!”
老朱抬眼瞥过向着他手舞足蹈的王猛,手背擦弄湿唇,笑道:“这倒不假,你小子这阵子太安分了,让我们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表现良好,争取早日减刑,重获自由嘛。”
老朱勾了勾嘴,不置可否。
王猛正想着趁此机会“邀功请赏”,院落上闹哄哄地一片,嘈杂的声响此起彼落,争先恐后撕裂了石窗,回荡在他崎岖不平的外耳。
“怎么了!怎么了!别乱!”老朱和搭档见狱中的囚犯因为外面的喧扰躁动,赶忙起身同搭档一道赶往院落。
王猛敲动横栏,呼道:“外面发生什么事了?兄弟们有没有知道的。”
“肯定是虎蒙子又打人了呗,你仔细听听,这院子上叫得最大的就是他啊。”
“打架?这还不上去看看!”
囚犯们从石牢房里蜂拥而出,涌向外道,王猛拿上宽口木碗,塞到衣内身侧,半叉着腰随着人流一道涌出。监守牢门的狱警哪里拦得住这股人流,贯出群鱼一发不可收拾,王猛挤在人流之中,谁也不知道他是何时抽身的。跌跌撞撞地奔向屋后围墙,在石窗的注视下,就这样跨过了一线,长长的头发覆盖了整张脸,掏出的大碗扣在头上,一瘸一拐地晃在大街,无意间便在身旁形成了真空地带。
王猛的身上携着丰富的味道,穿过熟悉的偏巷,所望皆是北方。
“站住!你是什么人!”王猛一个激灵瘫在地上,待他缓过来时,头发缝隙的另一头是两名佩刀的年轻人。
“两位老总,赏口饭吃吧,我饿得受不了了。”王猛摘下头上的别致木帽,伸向两名青年讨要食物。
束发青年微微一怔,从怀中掏出一小块牛肉干递给王猛,“我身上只有这些,你先将就着。中心广场边上新开了一家救济署,你可以先在那里待着,救济署会给你安排工作。要不要我们给你带路?”
“不用了不用了,谢谢两位……老总,我吃完就去。”王猛狼吞虎咽,囫囵吞下牛肉干,正享受着口中的回甘,两名青年已然走远。
王猛站起身来,在无人处行进迅速,有人处踉踉跄跄,时间之流转于他毫无意义,巷口出去,越过宽敞的通衢,前边便是北门了。暮色渐沉,路上行人渐稀,城门紧闭着,只有城墙上的塔楼灯火通明,王猛趁着云遮月暗的片刻,跨过宽衢,来到门前。他不觉屏住呼吸,轻推城门,迎面而来的微风实属意外之喜。
“老子自由了!”王猛在心底狂吼,侧出城门,甚至悄无声息带上缝隙,沿着城墙向东行去。
星色昏昏,万物群息,乐旋凉沁,双腿覆倒一线耸草,扶着城墙,愈行愈疾。不知从何时起,他已然迷失在茫茫草原,不辨前后,只有东西,他笃定地认为,太阳从东方升起。
啊,东方!东方!无人的密林,广阔的天地!
“咻”,沉闷重重击打在他的后背,他身躯一震,蓦然倒地,光泽的余辉稍稍照映快步前来的身影。
“复仇无非就是把自己的无能为力乃至无所作为,找到一个替死鬼做自己的借口,用来斩断过去,开启新的生命,这种自欺欺人纵然可笑,也伴随人类延续至今,倒不如说,这是人类的秉性。”
没有回应。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