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五日辰时
“什么，你说什么？北处终止了和我们的一切商业往来？你是在开玩笑？这种玩笑可一点没意思。”司寇雄十指紧紧按住茶案，不觉间贴身衣物已为冷汗浸湿。
“商主，我没有开玩笑，现在局势已经很明显了，这是安家小子和苍狩擎联手给我们下的套，先是让苍狩擎向东处借取商业资源，让我们信任他，然后再从弓家那里将我们一军，现在整个郡东的市场我们已经丢了，要和要斗都只能看他安若素和苍狩擎的心情了。”
司寇雄凝望着玻璃平面，起伏平淡的汇报在耳左右出入，字词只得从牙缝间挤出，“现在这个样子，我们拿什么和他们斗……”
然而狡诈的安家小子不爱容人喘息，两人正无言，廊上快步行来一名家仆，“家主，西处商行班老登门来访。”
司寇雄一个踉跄，推开众人手扶，自靠门上，尽管双腿抖个没停，他终究没有跪下来，毕竟满盘皆输，也不过是最尚格而已，“迎客……”
扶济地平区，安长理来到鸿运酒肆，并不与人寒暄，手在衣下随意抓挠肚皮，顶着蓬松的头发靠在了柜台前，“俞妹子，给我老三样，上快点，肚皮子饿。”
俞鹭辰笑颜应承，安长理便找窗边餐桌落座，看窗外孩子嬉闹，行人往来喧嚣。这已成了他生命中难得的兴致，想当初鸿运还是隆岚钟介绍他来的，他思忖这里离得近，也就做了个顺水人情，没成想这里的饭菜合他可口，如今早晚都来，与这店家已然熟络。
安长理打个哈欠，一个神色阴沉的女子落到对座，恰好小二端来食盘，便吩咐小二再来一份相同套餐。他呢，顾不得无神女子的答谢，自顾自吃了起来。各色馒头配黄油，豆腐葱条枕青粥，这些正是他心头所爱。
“你……您就是老板？”女子嗓音压得极低。
安长理微微点头，笑道：“直接说事吧，不用客套，下面的应该交代过你了。”
“是……是。最近老荣会的人经常去鸡婆街，霍多手去得最多，上面有可靠消息说要出事了，二哥让我们能躲的就躲一躲；有人放出消息，安氏商行的人要来扶济区，地下市场最近要有大动静，红薪联内部消息，卞盟主已经准备派人接洽了……”
安长理不免生笑，哪想得倒把女子惊得一颤，回想起过去别人“老东家”的呼名，原来不觉走到了这般境地。看小二把食盘端来，他指点道：“吃吧，这葱条是我特意不让切的，一条条的，吃起来的更有味。”
“老板……我们店里有吃食……”
“那潲水浑油是人吃的？这顿不用你付钱，放心吃吧。”
女子听闻这话，方才小心翼翼拿起筷子学着安长理馒头蘸酱，尝了点味道，果然是八珍玉食，齿颊留香，特别是褐色的馒头，就是单吃也好不香甜。
安长理只留下细细品味的汤，夹开豆腐，和着汤水一道入嘴，一洗黏油，沁爽如新，终于没有了前阵子的苦味，“你是在鸡婆街做事的？“
“是……”女子一怔，放下小咬一口的馒头，颔首低眉，“二哥说我能见事，就让我做些事情，我对老板真的很感激、很感激……”
“不用说了，”安长理摆手，女子愣愣坐着，更是失了魂，秋波死水，却见安长理从兜里拿出碎银推向对座，压在食盘下，“拿这钱去把身给赎了，以后就跟着我干，干得好还有重赏。”
“老板……谢……”女子紧紧按住食盘，双瞳如同棱角多形的水晶球散发着奇异的光彩。
“别谢我了，就这么几件事：吃过饭向我汇报，汇报完早点回店里把事办了，有什么阻碍直接找老二就行。”安长理看女子使劲点头、就着咸酸的水滴把馒头一口一口吃进嘴里，初到扶济区的他一定会抱怨自己不够谨慎，然而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破地方，坦诚相待才是最打动人的方式，这是这些年的生意经验和老二教给他最好的道理。
安长理正劝女子不必狼吞虎咽，清脆的木屐“嗒嗒”在身旁戛然而止。
“这里还方便坐人吗？”除了蓄着青须，一张毫无特色的方脸。
宣尚深林，隆岚钟最后一次看过手中的草纸，刹那火起火灭，灰烬别风散开。饶是这两天反复查看，他也没有看出什么门道，三师这边的两位师长也只说了些官样文章，只有派来两名地质测绘员这一件实事。
韩雬雯走在前头，不耐烦地做着手势，定理在埋怨“你还杵在那干嘛呢”。来红叶郡边的路上隆岚钟做了人员安排，每日小队分成不同小组，按照既定路线前进，今天甲、汤、柳分为一组，温、唐分为一组，各配备了一名测绘员，另外则是由隆、韩，宁、邱分别组成的两个小组。
隆、韩两人所走线路是西北第一条，已经接近宣尚密林的边缘。密林中的路崎岖难行，高低起伏，要比较好地进行勘察，还需要找到视野开阔处。不过因为需要依托密林进行掩蔽行动，因此不大可能离山林太远。
隆岚钟快步赶上，与韩雬雯前后随行。走这样的僻径，不仅要双耳时时留意周遭动静，山林中的虫蛇猛兽也是一大威胁，像这样的草野，也只能用长棍探路的土办法，确保草里没有危险后方才继续前进，因此整体上的速度远不如平野行路。
两人就这样在沉默中持续着枯燥无味的工作，只是偶尔见到兔鹿之类的野味会暂时停下脚步，一个时辰的功夫，身上已经背了三只野兔，今天中午可以加餐了。
“前面有光。”约莫走了十来里路程，韩雬雯轻声说道。
“去看看。”隆岚钟说着，加快步伐，迎着耀眼的银光走出丛林，映入眼帘满是色彩缤纷，真个是青靛连衔素满原，赤赭别面墨着点，玄碧辽蔚明无际，寒暖丘阜翠有边。他正伫立山崖之上，脚下是一片花海，空旷无人，十里绵延。未曾想密林中还有这般去处。
隆岚钟转看身边呆呆凝望的韩雬雯，清澈的双眸幻变，那是从天而降的雨珠，只如实表达世间诸生万物。
隆岚钟识趣地没有说话，他环望辽远的原野，饶是秋末冬初时节，仍然有不少虫豸穿梭花原之间，要走过这片地界，最好的路线还是在于两旁的林木高地，走右边这条路可能会稳妥一些。
“谁！”闻听身后树叶窸窣，韩雬雯当即持枪转向后方。
隆岚钟见迟迟没有回应，便接着问道：“利各撒起吟（你是什么人）？”
隆岚钟话音未落，树荫后的人已然迫不及待现身，这是一位服装奇异，皮肤黝黑的女孩，头戴发髻，身披青布宽衣，脚上套了双绣花布鞋，肩上还背着长矛，双瞳呈现出奇异的红宝石色调。如果说温玉妆是知性柔水，韩雬雯是娇蛮可爱，邱幼璇是高岭密花，那么不得不说这个女孩身上有股野性成熟的美感。
“你怎么会云蛮语？”女孩的声音比想象中要来得轻柔。
“你是云蛮部落的人？”隆岚钟挡下韩雬雯的短枪，回问道。
女孩望过隆岚钟身边的韩雬雯，紧握长柄的手渐渐放松，“你们是来这里做侦察的？”
隆岚钟忍俊不禁，拍腿笑道：“这样你一问我一问，永远也没有结果，这样吧，我们来做一笔公平的‘交易’：我问一个问题你回答，你问一个问题我回答，数量对等，绝对不多，绝对不少，怎么样？”
“听起来还可以。”女孩直勾勾盯着隆岚钟。
“你先来。”隆岚钟抬手。
“你是什么人？来这里干什么？”
“这是两个问题，我只回答第一个，”隆岚钟叉着腰竖起食指，“我们是红叶郡郡西的人。轮到我了，你的名字。”
女孩稍稍一怔，利索答道：“缇彦。第二个问题，回答我。”
隆岚钟压下挑眉的冲动，转身望向身后原野，“我们来这里是为了和云蛮和解，不过我们现在还不确定诚意足不足以打动云蛮的大王。你为什么来这里？”
“你果然是外地人，”缇彦走过隆、韩两人身旁，直面与天连横的荒野，似乎未曾注意到隆岚钟拦下韩雬雯托枪的手，“这里是罗未尔，是云蛮只有到盛大祭典时才会前来祭神的地方，平时是禁地，你如果想要展示你的诚意，就应该马上从这里退出去。”
“罗未尔”，蛮语中“与天相接的原野”，听起来不像是临时编造，“这么说你就是平时掌管这片花原的人？”
“你可以这样理解。”
“那就请你带我们去见云蛮的酋首吧，我相信以我们的诚意，一定能打动他。”隆岚钟双臂抱在胸前，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
“云蛮并不信任紫烟的人，如果你们这样去，只有被分尸的下场，趁着齿蛮还没有南迁，你们还是快点走吧。”缇彦像失去了谈话的兴趣，顺着原野边沿的高地便要退场。
隆岚钟瞳孔微张，赶忙拍下韩雬雯已然发弹的枪支，偏离的弹道只在花瓣簇拥中留下转瞬即逝的冰迹，好在不幸中的万幸是缇彦并没有反应。
“你在干什么！如果不把她杀掉，她一定会回去报信的，这样我们就要暴露了！”
“绝对不能这么干，我们来这里并不是出于单纯的军事目的，这样做只会给双方的关系添上一道更加难以修补的疤痕，”隆岚钟情急之下，直接将韩雬雯手中的短枪夺了过来，“你马上和我回去起火。”
韩雬雯稍稍平了些心火，先隆岚钟一步探原路回走。所谓起火，是利用御边墙的烽火起烟，做一种粗糙的通信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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