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岚钟循着目光尽头的小黑点寻去,到得山坡之下,方看清黑点真容乃是一道无名碑,碑上只留些纹路,并无半分字样,他登上丘顶,碑下草地平实,与周遭沉绿一般无二,才要细细查看石碑,余光里的清辉却将他吸引过去。
隆岚钟看得真切,分明是一道人影,隐隐约约露出形体,伫立木下。说来奇怪,花原千里,只有这一方有这样一棵独木树立,算不得粗壮结实,但总能觉其内里坚韧。
“缇彦姑娘,你躲在那里看我多不好意思?”隆岚钟下意识打着俏皮话,拔腿疾行,生怕那道人影蓦然消散,可是既然真切,又怎么会冉冉漫灭?
“隆,你来看看这棵树下有什么?”
隆岚钟顺着缇彦的指引在树荫下细细寻觅,不觉间一无所获,已经转了几个来回。他却不曾想再去问扰女孩,终于靠在树下不再动弹,心中不啻是空洞到底,彷徨无措间,冷汗浸透了衣裳,颤颤巍巍摸出烟支深深吸过才缓过一口气来。
撑在地面的手碰到的轻柔质感,顺势朝上勾提,布满泥土的六边菱形吊坠,说来昨天晚上下过雨,浸润渗透股间的感觉并不好受。
韩雬雯观望许久,谁料想以举止怪异的隆岚钟突然倒下收尾。她跑上草坡,扶起隆岚钟半身,摇晃轻唤,这男人双眉死锁,五官几乎要挤作一处,痛苦万状,她举起隆岚钟作拳状的右手,紧攥过度已然渗出血丝,攥力之大,她连一根手指都难以扳动。
“隆队,你没事吧?”韩雬雯提高了音量,终于见隆岚钟缓缓睁开浑浊的双眼。
“你还看得见吗?”韩雬雯不由自主问过一句。
“看不太清……所有东西都是灰色的……我们是在……与天相接的地方吧……”
“‘罗未尔’,是叫这个名字吧。”
“我们好像在这里……见了什么人?”
“缇彦……缇彦姑娘。”韩雬雯稍显迟疑,还是改了口。
两人正说话间,草动近密,韩雬雯抬头望去,丘坡的另一头,一个精壮男子逐步走近,他手中的矛头直指两人。
“我们紫烟军希望贵军能接应322500粮食的缺额,按照每月供应,预计至少要持续到来春。”
“三十二万零两千五百斤?”
“是不是太多了?”
“不,我是觉得你们的编制很奇怪,”张廷和在草纸上比划起来,“如果只看谷类主食,咱们马家军的标准是每人每天1.5斤,一个兵团每月要消耗至少1036800斤谷物,紫烟军总人数只有六千左右?”
卜时渊稍稍一怔,解笑道:“这是缺额,能补齐这个缺额,我军就感激不尽了。”
“咱们大帅做人向来大方,我看可以帮贵军补齐四十万斤谷物,时间可以再商量。”
“那就多谢贵军支援了。”
“互惠互利。”张廷和毫不别扭,却看大老板朝这边来了。
“怎么样,卜老弟,和咱们‘财务部张’谈好了么?难得来一次献祥,随行的弟兄要不要和咱们马军比试比试?我手下这群虎狼可是早就跃跃欲试了!”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卜时渊说着起身招呼吃酒的同志,“同……兄弟们,你们谁要上去试试手?不过我要事先说好:两军交流,点到为止。”
“我来,”蓝榘镇当即起身,将外衣脱下,“早听说贵军剽悍,今个我来领教领教。”
马玉昆情绪极高,与弟兄们欢呼饮酒取乐,这男人虽有些面熟,却并无妨碍,眼下只要能看这位老弟打上一场,那便是人生难忘的快事。
“哪位兄弟愿意来练练手?”蓝榘镇摆动双肩,与众军对立,见马军交换眼神,不久便推选出一名高壮的男子,纵然这男子身形健美,但在这里马家营中还称不上突出,让他想起轩延河畔的卫营。
蓝榘镇与军士相继抱过拳,肌肉紧绷,蓄力其间。蓝榘镇在裴熊刚手下从事副官多年,枪骑也常常由他亲自领队,从来不兴察敌缓近那一套,他见军士迟迟不动,两步上前直冲面门,待得军士格挡,趁机移攻下盘,鞭腿扫过,仿佛踢在钢板上,隐隐生疼间,军士却反借他晃神将他推开,踉跄间堪堪缓住身形,军士拳脚却作雨点攻过来,不止迅疾,更是猛烈,就是挡下,击点落处也在在火辣。
“好个厉害的马家军!”蓝榘镇更是兴起,不再硬扛来拳,都凭来路拦下撇开,渐渐得心应手,震开来拳,只等军士撤步,拿出伏丘帮训用的角斗摔跤术,顺势与军士贴在咫尺之间,方借力把军士推开,大踏步上前,一个背身托起,电光火石,把军士摔在地面,又反扭拧住手臂,场上又是一阵欢呼喧叫。
蓝榘镇等军士稍稍缓过劲,将其一把拉起,在一阵高过一阵的声浪中,这场比试正式落下帷幕。
马玉昆兴致难得如此高涨,一瓮酒已然饮尽,一边叫军士去取,一边回头与卜时渊夸乐,只道蓝榘镇是一等一的人物。
卜时渊随口应酬,如今他也不能确定自己到底算不算享受安静。帷帐似乎还有拉开的余地,卜时渊正说话,马玉昆眼珠流转,堪堪落在身边——以茶代酒的漠然男人。
“这位也是和卜老弟一起来的?也是侍卫?”马玉昆瞪大了双眼,似要将平波清从里到外打量个通透。
按说平波清中等身材,在平常并不瞩目,然而在这营地上,何止显矮,且处更显单薄,简直是弱不禁风。
卜时渊瞥过置身事外的平波清,无奈笑道:“他只是个普通侍卫,恐怕和马家的精兵比不得。”
“诶,那不打紧,就让咱们看看,也算是开开眼界,兄弟们,是不是啊!”马玉昆扯着嗓子起哄,众人哂笑难已,不然说人最怕的就是对比呢。
“各位弟兄,这位朋友素来内向安静,麻烦大伙小声一点,别把他吓着了!”
卜时渊话音未落,众人更加起劲,甚至有人要上前拉扯。
马玉昆推开醉中胡闹的弟兄,呼问道:“卜老弟,真不肯让他给咱们露两手?”
“马将军,别的都好说,这件事要看他自己的意愿,我们紫烟军素来有民主传统。”
“张小子!”
“到!”
马玉昆捏住肃正的张廷和的肩头,唾沫横飞,“你和卜老弟谈吃的谈得怎么样!”
“报告,现在定额是每月四十万斤!”
“四十万?”马玉昆转向卜时渊,一拳砸在桌面,“卜老弟,四十五万,成不成!”
卜时渊稍稍抬起眼皮,僵硬地摇了摇头。
“五十万!这还不能成?”
“隆队,北边有人过来了。”韩雬雯俯身贴耳轻声言道。
“什么装束?”
“看模样应该是云蛮的人,汉人不会穿那样的衣服。他手里拿了一根长矛,看起来很紧张。如果他做出危险的事情,我会马上把他击毙。”韩雬雯瞳中,男人长发高束,宽袍紧缚,脚上是标志性的花鞋。
“扶我起来,”隆岚钟顺着韩雬雯的力坐起来,吊坠放在大腿,面向男人来处,“庞休,幕齐仰,吾达寄庞休!(朋友,不要紧张,我们是来这交朋友的)”
“请不要再靠近了!否则我将反击!”随着男人渐渐举起手中尖矛,韩雬雯不住呼止。
出乎意料,半扶身起的隆岚钟眸底模糊的影形竟然真地停止了晃动显现。
“你们是什么人?”
“他会说汉语就方便了,”隆岚钟轻声说着,缓缓站起身高抬双手,“云蛮的兄弟,我们认识缇彦姑娘,你应该认识她吧!”
男人感受到空气的颤动,身体跟着共振起来,手里的矛杆几乎要拿捏不住。
“你认识这个吗?”隆岚钟简单拭去吊坠表面的泥土,红色的宝石在金光下闪耀。
男人再也抑不住心中激动,急速向隆岚钟奔来,韩雬雯才抽出腰间手枪,未想男人径将长矛扔下,“你怎么会有这个?”
男人盯住吊坠目不转睛,隆岚钟便将吊坠递给男人,挤出略显憔悴的笑容,“这是我在树下面发现的,是缇彦姑娘指引我到那里找到的。”
男人紧紧握住吊坠,颤抖的苍唇半天憋不出一个字来。
“波清兄,马将军都这么说了,你看你就赏个脸?”卜时渊扯着笑脸问道。
“那我恭敬不如从命。”平波清酒杯嵌在桌上,穿过人墙,来到营地中央。
呼喝一浪高过一浪,然而却迟迟不见军士上前。
“你们怕个屁啊?人家也是亲卫,就能辱没了你们的名声?”
“我来!”形容粗犷的男人排出人群,仿佛一座峻岭横在平波清面前。这男人体型巨大,把平波清完全遮在身下,背后要看戏的人踮起脚也不能瞅到郡西侍卫分毫。
“看看人家这觉悟,不然说人家是亲卫队长呢!”马玉昆拍着胸脯笑詈。
“马将军,这位是?”
“他是我的亲兵队长,叫俞迁均,卜老弟,你就放心吧,他是懂分寸的。”
卜时渊自顾自点头,并不多言。平波清也学着先前蓝榘镇的样抱拳,阴影之上,俞迁均深深鞠了一躬,这是兑州角斗训练养成的规矩,就是施礼见谅,免得磕磕碰碰,总有不忿,先把火气灭却一半。
攻守转换,俞迁均率先落位,虽然粗壮,动作灵敏异常,转瞬间提住平波清衣领,他出于谨慎,还展出双臂方便卸力,怎料移他不动,恍若僵在一块磐石上。
平波清反手掣住俞迁均上臂,一腿抽在男人后膝,便看下臂松劲,顺势攥住,望后猛拉,俞迁均却作悬空仰翻,上臂剧痛未息,手钩已到咽喉。
“没想到紫烟军还有这般人物……”沉静五载,马玉昆的喃喃才打破死寂。平波清已经回礼闭幕,俞迁均躺在地上半晌没有爬起来,惊诧的不止他一个;甚至蓝榘镇也看呆,战场厮杀过来的汉子,眼见这不是破绽和轻敌的问题,完全是硬实力的断层,难怪这个木讷的汉子能当上这支队伍的队长。
“卜老弟,这要不是你们的人,我现在就挖过来喽!”马玉昆拳贴树干,营地上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呼喝。
平波清扶起俞迁均,径自回座,不甘寂寞的大手冷不防搭上肩膀。
“好小子,以后要是在紫烟军待不惯了,你尽管来咱这,每天给你好吃好喝伺候上!”
“诶!马将军,不是说好不挖人吗?”卜时渊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哄笑。
男人双手在吊坠上摩挲良久,终于将吊坠递还隆岚钟,“先生和缇彦姐姐是朋友?”
“姐姐?”隆岚钟心中暗自疑惑,现在他把男人看得清清楚楚,汗毛褶皱都在眼中,怎么说也得是壮年男子,还是应道:“算半个吧,你和她很熟吧?”
男人一怔,自嘲般地摇头,“我有点激动,忘了自我介绍,我的汉名是缇克。”
“是受她的启发取的名字吗?”
“是,如果不是她,我也不会学习汉语,现在我不再为缇彦姐姐,我已经能自觉了。”
“方便和我们说说她的事情吗?”隆岚钟抬手朝向树下,缇克瞟过神情严肃的女孩,先到树边放下了长矛。
“既然先生想听这些陈年旧事,我就说一说吧。”缇克领着两人绕过半圈,直面着灰光下,拂草中屹立的石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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