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日巳时
“缇彦姐姐离开,算算到现在已经快十五年了……”
隆岚钟静静听着,身边的拔草的韩雬雯和凉风安静得有些瘆人。
“落山蛮不事生产,完全靠打猎和掠夺为生,本来他们这样生活,大家多多少少还能承受,毕竟人不多力量不强,可是自从献祥南边的马军把手伸向宣尚,局势就完全变了,落山蛮给他们带路,靠着火枪火炮把云蛮打得极惨,在这个时候,就是缇彦姐姐站出来,带领族人们反击马军。”
“依托树林广大的战略纵深和敌周旋,这本是云蛮、齿蛮部的长处,落山蛮常年在西边的丘陵、平原游荡,马军更不用谈反制手段。”
“原来先生听缇彦姐姐说过这些。”缇克靠着树干缓缓滑到地上,浅笑道。
隆岚钟抱胸笑而不言。
“他们在树林里打不过我们,就用放火的卑鄙手段,我们本来都以为要向南远迁了,还是缇彦姐姐带着我们造出了防火带,马军和落山蛮子放火不成,就派人时常在北面和西面的林口巡逻,还占住了我们为数不多的耕地……”
“这个时候,云蛮内部就分成了两派,一派主张臣服于马军的压力,一派主张继续斗争,最后主和的那一派占得了上风。”
“先生知道这段历史?这样我就不赘……”
“缇克兄还是请继续说吧,这些只是我的一些无端猜想,接下来我不插嘴了。”隆岚钟拍拍脑瓜,无奈地摊手。
缇克只觉奇怪,又不好明言,难说是确实落在记忆的大网里,“我想想该怎么说下去呢……主和的占了上风,那时我是希望大家向南迁移的,听说那里有肥沃的土地,而且不用怕马军和蛮子追过来,但是大家眷恋故地,不愿意远迁,恰巧马军要撤军,我后来才知道是他们北边前线吃紧,但是马军的公子哥马玉昆很狡猾,他故意加大对云蛮的抢掠力度,迫使我们屈服。”
“接下来的故事会是:屈服,牺牲,长期剥削,破裂,然后循环往复。”隆岚钟在心中写下剧本。
“族中耆老最终屈服在压力,马玉昆给出的条件是:马军和落山蛮可以撤去,但是我们必须交出缇彦姐姐,还要每个月向马军和落山蛮缴纳大量粮食。接下来的事情先生大概也已经猜到了。”缇克望向隆岚钟手中的宝石,微微眯眼不易察觉地轻叹,“姐姐下葬的时候,只有这个吊坠没有找到,是不是冥冥里自有指引?”
“这里的地名,‘罗未尔’,是缇克兄命名的么?”
“是,是我主导的,我刚提出来的时候族里的耆老还很反对,怕马军嫌恶,后来马军对我们压迫加重,双方关系破裂,这件事才正式定下来,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会来这里祭拜。”
没想到今天就是缇彦的忌日,隆岚钟将宝石上的泥土点在舌尖品尝,谈不上什么味道,只是稍稍的苦涩,更多是口腔的不适感。
“这么说,缇克兄是云蛮现任的‘宣鲁克’(伟岸的领袖)?”
“是,这只是一个世袭的称号,我还远远谈不上什么伟岸。”
“缇族长,实不相瞒,我们是东边紫烟军的军人。”
“我已经猜到了,牛首委派人来一定是有意和解。”
隆岚钟稍稍挑眉,将吊坠举起,“这将作为我们双方友谊的见证。”
“但是我暂时只能起到引荐的作用,两面受敌这么多年,我族的耆老和族民已经算是草木皆兵,想要让他们放下成见不会容易。”
“缇族长对我们没有意见吗?”隆岚钟话音未落,只感觉后足跟被人狠狠踢了一脚。
“有意见也没有办法,”缇克好久要提起一些劲去抓树根,终究还是泄了气,“对郡西是我们先挑起的事端,你们反击在情理之中。”
“前阵子的突击,是我们紫烟军的误判,这个错误是要特别拎出来分析批判的,这会是我们拿出诚意的一部分。”
空廌与廖于飞才看到田埂地界,下马牵走,浓重的水汽已经扑面而来,这里便是郡西的风景名胜系柳乡,四季都有山、峡、庙宇可看,尤以春天并排飘摇的柳絮为最。
“老廖,以前张弦北先生在系柳乡题诗说‘系柳开酒翠,别絮绽蜜红’,可惜我们来的时节不对,看不到这样的美景了。”空廌打趣道。
“下次春天时约着来这里看看,我们呐,就在丘坡上看着柳树野餐。”
空廌笑开了怀,却看前面黄土路上有一名扣着皮帽、身着紧衣的青年跑步前来,到跟前不由分说冲两人敬了个标准军礼。
“你是?”廖于飞询问。
“报告两位委员,我是阎师派来迎接您们的,您们叫我小宗就好!”
“你怎么知道我们是委员?”
“报告,是因为两位首长的气质不俗!容易辨别得很呐!”小宗说着,帮两人牵过马嚼子,两人顿感轻松不少。
“小伙子挺会说话。”空廌忍俊不禁。
“好小子,”廖于飞重重拍在小宗肩头,压低了嗓音,“别的都好,在田里乡间的,把军人的那套作风收起来,不但显眼,还跟乡里乡亲格格不入。先带我们去楼水吧。”
小宗重重点头,挠头笑道:“童委员、廖委员,我是系柳本地人,阎帅派我过来就是想让我带您们在咱们系柳看看,您们就不看看?”
“等把事情办妥了,我们专门花一天把系柳看个遍!”廖于飞笑说。
“是!”
“又来了!”廖于飞面色一沉,小宗挺直了胸板,却杵在原地,差点被口水呛到。空廌给小宗抚背稍定,三人便一同沿着土路往西走。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前面屋里闹哄哄的,把马都给惊得嘶鸣不止,差点把小宗给带翻,乡民们却都关起门来,引得空、廖两人加快脚步。
“前面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两位委员,我去看看!”小宗说着,已经跑出七八尺路,屋里哭喊、詈骂混在一处,不多时就有两个人男人把粗布衣的黄花大闺女拖到了路面,后面还跟着两个且跪且拜,泪珠洗面的一对中年男女,看样子是夫妇。
“他娘的,就你们家特殊?别人家都不声不响的,就你们喊这喊那的?脱裤子放屁?再叫老子揍你狗日的!”一个男人一掌拍翻尖叫的女孩,看抬脚的架势是要踹向做爹的。
“住手!狗……苟王八,你干嘛呢!”小宗上前推开两个男人,拉起女孩将一家挡在身后。
“你是什……”
“等等,”长发男人拉住就要上前的寸头男,降低了声量,“你看看他的皮帽,这该是紫烟军的人,老板怎么跟你说的你忘了?”
寸头男瞥过小宗,冲旁边黄土吐了一口浓痰,才要走开,却见长发男人径自上前抱拳赔礼,“军爷,实在不好意思,多有得罪,您看小弟这是在办公事,您老行个方便?”
小宗看着长发男手中银闪闪的小碎块,疑从心起,女孩却在父母怀里啜泣起来。
“你别不识好歹!哪个当兵的像你这么横!”寸头男这边掏出腰间短刀直指小宗。
“你干嘛呢!让你说话了吗?快给军爷跪下赔礼!”长发男慌了神,一双手悬在半空比划旋舞,好似在给蜜蜂打信号。
小宗握住腰间刀把,死死盯住神经质的寸头男,“马上把刀放下!否则我就要实行强制措施,要打起来我可是自卫,你自己想清楚!”
“小宗!”
小宗一个激灵,却看两位委员快步靠过来,他还要阻止,那两个男人却作狐窜跑出半里多路程,他只顾喊叫,两个男人只是越跑越远。
“不要追了!”空廌赶忙唤住出腿的小宗。
“童委员,一个人我还是能应付的!”
“什么一个人,你知不知道,他们一个人唱黑脸,一个人唱白脸,刚才那个长头发的人差点就从背后把你给捅了!”
小宗蓦然懵了神,那文质彬彬的长发男果真有童委员说得这么阴毒?
“小宗,别杵在那了,来帮忙把老伯大娘一家扶进去。”
廖于飞一段话让小宗醒转过来,赶忙和廖委员扶住大伯大娘,空廌跟在摇摇晃晃的女孩身后,这孩子一身粗布衣满是泥灰,靓泽的麻花辫也因灰掩尘盖黯淡不少。
“大伯、大娘,那些是什么人?怎么敢光天化日强抢民女?”廖于飞将伯、娘扶到座上坐定,轻声说着,环望屋内,终于发现瓷质的高细嘴茶壶。
可是伯、娘并无理会,只是眉际紧锁,他们伏在桌边楚楚可怜的女儿并非钥匙。
“老单……咱们还是要把雨清给送过去……万一他们来报复咱们,这个家可就……”
老伯半沉着脑袋,像个定住的木头,过了许久,终于有了一些上下的幅度。
“哎呀,老爹老娘,你们说话呀!廖委员在这说话呢!”
“诶,小宗,不要发脾气!”廖于飞向小宗使过眼色,提壶拿小碗给一家三口倒上水,细声劝着让受惊不浅的伯、娘润了润嗓子。
小宗气不过,自到门外把一腔愤懑全发泄在歪斜的石桌上,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强抢民女,大伙都视若无睹,这是什么道理!
老伯缓了好一会儿,起伏稍定,吐了一口浊气,还是起身抽出抽屉里的烟袋,自顾自抽得掩慢,这浓烟雾罩,就是空廌也禁不住呛到。
“两位先生大人,你们这样好心,老汉我打…...打心底里感激……”老伯狠狠捶上胸膛,响动沉闷得很,“可是跟你们说了也没啥子用啊……我们得抓紧时间把家里的丫头送过去,不然这个家可就要毁了!”
“你不要怕,我们是仙乡镇中央派来的委员,刚从紫烟村过来的,这趟就是为了巡察各地的政治,这种强抢民女的事情一定要严肃处理,必须惩治!”
“廖委员说得没错,我们就要去楼水村见史诫村长,把这两个贼人捉拿归案,你们有什么尽管说,我们会保护你们……”空廌心说这番话能让两人稍微吐露些情况,却看伯、娘脸色更增阴翳,“莫非那两个是史诫村长的人?”
两个大人沉默不语,女孩更是哭得眼干,还是空廌抚背,才勉强让女孩把一口水咽下。
“身为一个村长,竟然干出这种事!”廖于飞手悬在桌上咫尺,忽觉不妥,直把大腿拍得生疼,“系柳的乡长和巡逻是干什么吃的!”
“老廖,你先别着急,我们这就去见系柳的张致春乡长调查情况。”
“你说得对,”廖于飞呼了一口气,转向伯、娘,“老伯、大娘,你们放心,就算这件事是史诫……干的,我们也会将他革职查办,严厉惩处。虽然辛苦,还要请你们带上小姑娘和我们一起去乡公署走一趟,方便张乡长了解情况。”
伯、娘提心吊胆换过眼神,见空廌、廖于飞两人神情严肃,不得不点头答应。
隆岚钟将吊坠收入袋中,抬头望了许久的天阴,双目略有些晃光,“缇族长,我们将会拿出一百二十分的诚意和你们洽谈,谈判的地点、时间、方式完全可以由你们决定。”
“先生的诚意我已经看到了,不过我要先给族里人做一做思想准备,不能马上敲定。”
“好,我也会和我军商量好谈判的具体事宜,以后每天上午,我们都会在这里派遣联络员,要是决定好了,缇族长就可以来这里通知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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