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问你们的身份,隆公如实告诉他们了。”
尤慎话音未落,一名中年男子蓦然起身,在众目睽睽之下掀帘拿了一把长矛回帐,就这样直挺挺横攥在身侧。
“族长,你没有告知我们就带这些人到我们的腹地,究竟是想干什么!”惊雷乍起,桌面茶水淌落草地,坐在女子身旁的尤慎一个激灵。
“我既然带这些人来,当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们云蛮西边有落山蛮和马家军,东边也是死路,而今天,我们不用打打杀杀,只要心平气和地坐在这里就能把这个问题给解决掉!大家稍安勿躁!乌鲁毕长老!”缇克肃然起立,近八尺的汉子只是杵在原地,就能让人难以仰视。对座的老者双手抱胸,不置可否。
秋气清冷,面面相觑的云蛮族人谁也不肯先开口,直到尤慎从怀中掏出一份叠起来的长草纸,“各位朋友,今天我们是代表紫烟军军委会来做和谈的,为了表示我们的诚意,我准备了一份大礼送给你们。”
“没什么好谈的,我们同胞的鲜血是什么样的大礼都换不了的。”双腮突起的中年男人声色异常低沉,温玉妆似乎能感受到桌面与男人紧攥的右拳和着节拍起舞。
乌鲁毕扫视尤慎等人,避过了落座不安的缇克,“尤慎族长,你们紫烟军和落山蛮联手,把我们云蛮制得死死的,你们胜券在握,说不定一口就能把我们吃掉,我想问问,你们有什么理由心平气和地和我们谈?”
“乌长老,您莫长他人志气,他们紫烟军乌合之众,未必能把咱们咬住,伏丘帮咱们都打过,还怕……”
男子话到一半,乌鲁毕温柔地抚背升温,尤慎才稍稍缓下一口气。
“乌长老,在座的各位云蛮同胞,紫烟军不是伏丘帮那样的强盗,我们是带着赤忱来见你们的,在紫烟军眼中,你们和我们齿蛮一样都是活生生的人,我就是明证,我们齿蛮和红叶人……”
“单步懂咎安新,卡西尼成兑颂东南向回哈参德闹东!(少废话,今天你们这些狗东西别想走出帐子)”女子话音未落,帐内几乎大半人都站起身来,帐外的骚动入耳,堪堪反应过来的隆岚钟心把双手勉强摁下。
黑影带着破风的咆哮飞来,尤慎勉强翻身躲过矛尖,帐布撕开拳头大的口子。温玉妆来不及闪躲右边刺来的尖刀,侧倒在地面,眼看尖刀扎在隆岚钟手背,隆岚钟忍痛翻转过手,打开的口子血流凝于指尖,给干绿衬上一点殷红。
“布吉鲁哇域达,布吉鲁哇域达!(他们要开始了,他们要开始了)”
“帐外的大家,都不要轻举妄动,局面还没有失控!”隆岚钟擒住女人手腕,猛力压下,顺势接下落下的匕首,女子踉跄着退后,才回过神来,尖刀回到了她腹前咫尺。
“拉奇杜录石旦初均仿和。(请把刀收回去吧)”
女子在嘶吼声中怔怔取回短刀,默然的气氛突如其来,闯入帐内的军士一时间愣在原地,帐外的呼喊却仍未止息。
“你们退出去,没有我的命令不要擅自行动!你们都坐下,不准再乱动!”青筋暴露的乌鲁毕扯着嗓子,终于还是没有止住旋来的几声咳嗽。转瞬之间,只剩下乌鲁毕对座凌乱的短凳。
“岚……主事,你没事吧!”温玉妆拿住隆岚钟的手,抽刀割下布料一角,即时将伤口包扎好,“把手放在心上面……都怪我没有注意……”
“隆公,要不要疗伤?”
“隆先生,我马上让人给你治疗。”尤、缇两人异口同声。
“没什么大碍,继续和谈吧。和和气气才像个谈判。”隆岚钟率先落座云蛮女人身边。
缇克和尤慎瞥过青布缠绕的伤口,再次入座,看着隆岚钟顾首的浅笑,魔力牵引着温玉妆再次坐下,手却按在腰间短柄上不肯放松。
“各位紫烟上宾,真是万分对不住。你们马上道歉!”乌鲁毕转向云蛮众人。
“道歉就不必了,谈不拢,一言不合气血上头动手是很正常的事情,都冷静了就更好谈了嘛,哈哈。”隆岚钟语出片刻,云蛮族人僵硬的表情缓和不少。
尤慎接替隆岚钟为温玉妆做起翻译工作,温玉妆偷瞄微笑未变的隆岚钟,实在挤不出半分笑色。
“每个月,我们的青壮年都有不少逃出去投靠落山蛮或者马家军——他们宁愿被杀也不愿意呆在族里!这样下去,不用别人动手,我们自己就会垮掉,现在还要和东边的紫烟军结仇?你们是怕我们死得不够快是不是!是不是!啊!”缇克一掌拍歪两个桌角,手却悬在空中,看着众人低首,好歹抑住火气,深深呼了一口气。
“血海深仇,我们怎么可能信任外人。就算拼上这条老命,我也会应付好无耻的强盗,大不了就往南走,无论怎么样……总会有出路……缇族长,你到底是怎么……”中年男人稍稍抬头,壮起胆子从牙缝里挤出声响。
“我们绝对没有恶意,相信你们从刚才的事情就能看出来,我们完完全全承认:月前紫烟军突袭云蛮的行动是错误的;我们冒着生命危险来到这里,绝不是为了无谓的争斗,如果能够一起更好地活着,我们绝不落下任何一个人。”
众人沉默不语,缇克直勾勾盯住乌鲁毕,这位老人的目光投射在他的斜右方。
“我可以说说我的想法吗。”隆岚钟举起手,缓缓说道。
见众人仍然没有反应,隆岚钟瞥向左边张嘴的缇克,把发言继续下去,“云蛮和郡西的汉人好像完全隔阂开来,就算是同属一个族系的云蛮和齿蛮,也不能完全相互信任,说到底,还是和自己一个族群的人更值得相信,我们汉人也有一句老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按照这种先天就刻在骨子里的情感做判断,本来是人之常情。”
逼人的死寂,隆岚钟却危坐更异,“我刚才听缇族长说,族里走得动的很多人都在往落山蛮那边跑。依着落山蛮的性子,肯定是做不了事的全部杀害,剩下的人,不可避免地要成为落山蛮的帮凶,可见血缘关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牢靠。”
“但它是所有不牢靠的东西里最牢靠的。”乌鲁毕靠在椅背接下话茬。
“我不否认乌长老说的在有些时候是真理,”隆岚钟抿了抿嘴,布条上香气里夹着些腥味,“但是,大多数时候一定不是这样。同志——有着共同追求、理念的人,一定比先天的血缘关系更加可靠。我们都希望过上安定的生活,都希望百姓安居乐业,这就是我们共同的理念。尤慎师长和整个齿蛮已经用事实证明了:我们紫烟军,乃至我们汉人,并不都是十恶不赦的魔头,我们愿意也能够包容一切有和平合作意向的人,我们生活在一起,不分彼此,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先生,你说错了一件事,我们云蛮人就算去死也不会往东边跑。”中年男人打断隆岚钟的话,脸色已经缓和了不少。
隆岚钟微微摆手,“我不认为这里面有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云蛮人宁愿去生死未卜的西边也不愿意来东边,只是因为他们不了解紫烟军——就像你们一样,在座的各位过去或许有无数次机会去了解现在的红叶郡郡西,但是你们选择把对红叶的印象保留在几个月甚至几十年前!”
“你……”
“这位朋友,在座的各位,”饶是隆岚钟缓缓起身,依旧把身边的女人吓了一跳,“我春秋尚富,但是愚蠢、傲慢、自大始终与我如影随形,盲目的情绪时常冲昏我的头脑——可能很少有人能在极端的情绪面前自控。而今天,我们面对生死抉择的恐惧,鼓起勇气义无反顾来到这里,我只要有一刻打败了自己的愚蠢,我就无比庆幸;在座各位都是比我睿智得多的智者,现在,当下,各位要凭借过人的智慧决定云蛮的命运。”
隆岚钟稍稍顿了一下,“云蛮的族人跑去了西边,那是因为‘一个人不可能做出一个根本不知道的选择’;但是各位,你们能够从现在开始了解我们,我们紫委会和紫烟军是毫无保留的。你们能够做出新的选择,我相信你们一定都会对这个选择满意。”
见众人沉默不语,尤慎与隆岚钟交流过眼神,浅笑道:“隆公的话就是我要说的,这就是我们整个紫烟委员会、紫烟军乃至所有郡西人的声音。为表诚意,我代表紫烟军做出两个可以立刻兑现的承诺:第一,从云蛮驻地一直延伸到郡西御边墙,这片区域我们全部可以让出来给你们用作战略缓冲区;第二,这是经过军委会批准,我们第四师制定的详细的‘抗马计划’,一定能够帮助你们有效抵御马军和落山蛮的袭扰。”
乌鲁毕接过身边人递来的信袋,从中取出厚厚一叠草纸,整个纸面无论正反都密密麻麻写满了文字,还有非常工整的地图作业,只不过和献祥中西部的实际情况略有差异,要做调整亦不过举手之间。
“尤师长,你的这份作战计划……”
“我们确实是原本想用这份计划来对付云蛮。”尤慎话音未落,云蛮众人几乎愣住,只有乌鲁毕愁云顿逝,眼眉舒展间,倏尔转向隆岚钟。
“隆先生,你认识一个姓禹的人吗?他叫禹度贤,和你一样是个充满智慧的人。”乌鲁毕扯着蹩脚的汉语名字,温玉妆耳边缇克的话音渐远,肌肉的僵硬从脸上蔓延到全身,直到完全贴在凳面。
隆岚钟微微挑眉,不觉收藏目光,半撇着头,女孩神色熟视无睹;缇克、尤慎茫然地看向隆岚钟,这位乌长老刚刚出口的“智慧”与面前这位呆滞的青年人很不相称,外人只能看到隆岚钟身体稍稍前倾,他的腹部明显在发力,一枚五彩圆珠卡在了他的默然振动的通道里。
“认识,我过去上过一段时间他的课。”
“各位,我们又多了一个与紫烟军合作的理由,”乌鲁毕拍手笑着,滚烫的洪浪霎时淹没了飘忽的云雾,“禹先生的学生,一定是值得信任的。隆先生,在我还年轻的时候——比现在年轻不少的时候,我们云蛮族人都受过禹先生不少照顾,我还记得他说过的一句让我印象深刻的话:‘人不可能做出根本不知道的选择’,我想,这就是缘分?”
“缘分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隆岚钟勾起半边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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