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
空廌和廖于飞跟着郑科逸派出的司安,在街上闲逛了两三刻,一圈下来一人手里拎着一个鼓鼓袋子,紧随本地青年来到一方僻静处所。不似楼水村其他地面,偏屋木栅周遭遍是野草丛木,毕竟是红叶郡边,都是些常绿开阔叶木,便是百年更替,想来也少见银装。
“无妄,刚自外来,而为主于内。动而健,刚中而应,大亨以正,天之命也。其非正有眚,不利有攸往。无妄之往,何之矣?天命不佑,行矣哉?”
空廌与廖于飞相视而笑,还是空廌上前轻扣门扉,不料门开一角,再稍用力时,整扇门大敞明亮,屋内的读书声一道戛然而止。
“有事就进来吧。”沙哑的声线穿透薄纸径中三人,空廌率先迈步等那嶙峋曲折的长短石梯,望高台木屋寻去,中和老人屋内徐徐步出,自顾自沿着窄檐往另一边的石梯下台。
廖、空等人停下观望,只见老人取木瓢舀水,廖于飞赶忙上前,那青年司安也快步跟上,空廌却先入了屋。竹帘之后,尺高的褪色木桌占中,四方也不过是冒棉的薄方垫布置,贴墙处,石条上铺些长草,也就是一处睡卧地,另一边摆满竹简、订本的书架靠在角落,唯有墙上稍显精彩,挂满了竖板书法和墨画。
空廌来到书架前,手在微凉的木板上轻轻摩挲,不觉离手时蹭下一些木屑,转头正看见老人排帘进来,身后是两个手足无措的跟班。
“我没有见过你们,是外地来的客人吧?”李和一边摆杯倒茶,淡淡问道。
“是,我们是从仙乡镇过来的,今天搅扰,是想向您打听一些事情。”
李和微微抬眼,好似瞥过空廌,自在靠门的座垫上盘腿坐了,“有什么要问的就请问吧,老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先生平日里在家里读书,不事生产?”空廌浅笑着,端起茶灌下半口,寻常的山泉水,清凉中带着微甜。
廖于飞轻拍空廌大腿;不想老人也笑开,“怎么可能哟,老朽要是不下田地种些瓜果蔬菜,早晚就饿死了。”
“外面空地上到处都是菜,每年除了自己吃的还能不能卖出去一些赚点小钱?”廖于飞索性也接下话茬,笑问道。
老人只是垂首摇头,并不说话。
“大师平素里给人算命避灾,可也收些钱么?”
“不收,什么算命摇卦,不过一点点兴余把戏,要是真让我蒙中了,来人倒会主动送些酒食过来,和着这片菜地,好歹能把年冬过了,”李和说着,却抬眼直勾勾盯住空、廖两人,“两位大老远来一趟,只是为了问老朽这些琐碎杂事吗?”
“当然不是,我们是奉紫烟委员会中央命来整清楼水的。”空廌毫不讳言。
“一代一代,郝郡宰、紫烟寨、伏丘帮……紫烟……会,翻来覆去,多少年了,这四极八荒,哪里都是这幅模样,说要整肃,恐不易为徒费心力,不如涳顺自然。”
“您又怎么能肯定我们来这里就不是自然呢?所谓‘自然’,未必就只有李大师一种解法。”空廌把水满上,当即一饮而尽。
“我们来这里是想向您打听史家的事情。”廖于飞横插而入。
“史家?史村长就在村长屋里,你们要打听大可去找他。”
“既然这样,我就单刀直入了——我们是想打听史夕惕的事情。”
“我猜到了,”李和微微呼了一口气,把盘上上方的腿换了一边,“史夕惕的名字是我取的,村里人家图个吉利的,照例喜欢来我这里讨个名姓,史家也一样。他爹老子史桂民老来得子,含在嘴里都怕化喽,他史家又是村里的头户;老乡都说要不点点,这孩子长大大小是个祸患,就推我与史桂民说话,说是算出这孩子稍长就要为非作歹,终于取了个‘夕惕’的名,取名那日,专门取码头河的尾水给幼儿点了额门,对他两父子都是个提醒。”
“果然是一语成谶。”李和话音未落,空廌旋即接下话题,“大师说的‘尾水’,是什么……东西?”
“只是一个民俗,取余留下来的最后一点活水点额,祈愿天门大开,聪识到底。”
在座三人相视释然而笑,只有那青年重唇紧闭,不知作何反应。
“李先生,我和老廖失陪片刻。”空廌起身出外,鼓掌示意,廖于飞带着疑惑随出。
却说司安署外,阎顺才方才视察军营归来,正巧碰到郑科逸在署门前和两名司安说话,见阎顺才来到,郑科逸下意唤他一道去吃午饭。
“阎帅难得来村里一趟,到我家去,尝尝内人的手艺。”
阎顺才正答谢,忽闻众司安喧哗,转头望去,才见容绣泽绸者款款而来,那人头束深簪,似笑非笑,大步流星而来,恍若携风移云,从容间自有坚毅动人处。
“想必您就是阎师长了。”男人说着,远远作揖。
“你是?”阎顺才作揖回礼,正疑惑间,脑海中闪过站台上指挥顾盼、意气风发的男人,这才唤起些印象,“莫不是在仙乡讲过学的古先生?”
“阎师长还能想起敝学,我真是荣幸万分啊。”古佳缃笑着,与阎顺才身边众人一一招呼过。阎顺才这才发现郑科逸同与古佳缃相识,说来这位老学者四处游学,近在红叶活动频繁,倒不甚意外。
“现在郡西还有盗匪作乱,古先生远来到此一定不容易……”
“敝学在西门谷正巧赶上贵军剿匪,贵军神威天降,旦夕之间匪徒殝灭,郡西百姓实以赖之。”
阎顺才一时无措,只得摇头叹笑,前时既至军营,想来再无此番客套,惊喜总在不经意处,“古先生远来劳顿,不知是有什么要紧事?”
古佳缃从怀里拿出一封书信递给阎顺才,“这是牛首委的亲笔书信,敝学就要离开红叶,希望离开前能见一见隆岚钟。”
阎顺才浏览过书信,大略只说古佳缃见隆岚钟不得有所阻碍。他收起书信,沉声问道:“敢问古先生和隆岚钟公是什么关系?”
“岚钟年少时在敝学老友禹度贤门下念过几年书,老友临终前曾遣人送信给我,希望我能多多照顾岚钟,我想离开之前最后再和岚钟聊聊。”
阎顺才闭唇不言,让这位学者见隆岚钟,恐怕只能是有害无益,作为一个军人,多年的沙场经历让他有时更愿意相信自己的临机判断,就算只是出于无由的直觉。
“阎师长,你相信岚钟吗?”
古佳缃一语更让阎顺才顿觉恍惚,那梦幻泡影,如此不真实,文人们的思维永远是如此跳跃,却不总是跳脱。
“古先生,你呢?”
“我不清楚,所以我来了。毕竟我还没有‘禹度贤老师’那么了解岚钟。”
“那就请古先生先在村中歇下,隆公公务在身,一时半会可能还回不来,等他我回来了我马上引见。”
“古先生可以在我家暂歇,住个两三天还是不成问题的。”郑科逸主动揽下接客差事。
“那就搅扰了。”古佳缃不再客套,即随郑、阎两人行去。
相较于郡边的礼让有序,仙乡镇的镇公馆里的氛围则要火热得多。卜时渊按住桌前的文稿,静静看着对座起立躬身的男人——张雄怀,正顿敲桌面,议论不绝,这位和自己一道进行郡外考察的老相识,终于引燃了早已存在的分歧点。
“如果没有这份‘会章’,再对会员要求做一些修改,我是能够接受的,但是现在这份会员提案,卜委员难道不认为太过苛刻了吗?”张雄怀抓起会章一角,在其上留下指印。
“会员的录取本身和苛刻没有关系,我的意见很明确:以政府部门承担政务职能责任,紫烟委员会就要承担起引领综合工作方向的职责,这样会员的录取理所当然要严格一些,会章上的第一条就是底线:‘认可本会章,在行动、活动上资助或帮助紫烟委员会并至少参加紫烟委员会的一个组织’,这是合理而且必要的。”
“真照这么办,紫委会可能招不来几个人,这么些人很难够处理好卜委员说的‘引领方向’的事务。”董既瞄过卜时渊,轻声道。
卜时渊扫过室内,荣默、谭让等都埋头会章之上。他不苟颜色,牢牢倚靠桌面,“人少不要紧,只要我们招进来的都是骨干、都是精锐,我相信委员会的工作能够顺利高效地进行。”
“你这么说完全就是脱离大众百姓,什么精锐……”
“我也认为这份提案还有商榷的余地,是否双方都需要更充分的材料准备?”骆一坨打断张雄怀,环视众人,最后定格在牛摸鱼身上。这位牛首委剪了套清爽的短发,脸庞粗糙的皮肤裸露着,失去了那一层尖刺灌木的保护,当前也温和不少。
“既然各位现在不能辩论出一个结果,我看可以稍微把议题推后,以现有的委员会架构,依托各地政府进行工作,各位的意见呢?”牛摸鱼眼见稀稀落落的赞同,搓了搓手,“把目前郡西最紧迫的两个问题提上议程:第一是郡西的粮食问题,虽然我们暂时得到了马玉昆的接济,还是要注意把自给自足作为底线,针对这一点,荣副委等拟定了一份详细的经济工作计划;第二是紫烟军军备的问题,到目前为止,紫烟军绝大多数装备的仍然是冷兵器,针对热武器和无质兵器的筹备问题,我们已经展开了一些工作。现在短暂休会,各位可以前往公馆食堂用餐,对门的休息室可以暂作休憩,我们下午未时过半继续会议。”
卜时渊翻出文件夹中的经济计划,第三页土地—粮食公管的方案上密密麻麻全是小黑点和潦草的字迹。
“小卜子,吃饭去了,还在这干嘛呢?”牛摸鱼重重拍着卜时渊的背,卜时渊转头望去,才发现骆一坨和荣默都在看着他。
“卜……‘同志’看得很仔细啊,看来这份经济计划有得改了。”荣默笑道。
“我不擅长这些,只能说一说我的想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草拟出这样一份完整的方案,我是做不出来的,以后还要请您多多指正工作。”
“老荣,你看看,这小子性格就是耿直,你别介意。”牛摸鱼说着,硬把卜时渊从桌上拉起来,四个人一道最后走出会议室。
坐在走廊长椅上的男人站起身来挡在众人目前,牛摸鱼一眼就认出了这位老相识,“蓝榘镇,你有事吗?”
蓝榘镇瞥过荣默身边三人,附耳而语,“首委,队长平波清知道古佳缃去了楼水,今天上午也跟着去了,我们千拦万拦还是没拦住。”
“首委,是不是有什么急事?我就不打扰了。”荣默不待答复,先行离开。
“老骆,我和小卜子去抽根烟,你先去吃饭吧。”
“得嘞。”
牛摸鱼领着两人来到后院灌木角落,从兜里抽了三根烟,可惜这两个青年都不领情,他便甩着烟支自顾自抽了起来,“一上午可把老子憋坏了,到底是上了年纪,比不了你们啊,像小卜,大清早地还抽空出了趟门吧?”
“我去了趟茅叔家,小珺还是和家里不对付。”卜时渊不缓不急答道。
“那你呢,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不及时汇报?”牛摸鱼转向蓝榘镇。
“我……”
“首委,军机要事我还是要回避的。”
“你小子装什么呀,我看你指定是早知道了,”牛摸鱼把烟气尽数喷到卜时渊脸上,散成一大圈烟幕,“榘镇小子和你一样的性格,都是藏不住事的,我看是你把消息瞒下来,故意让榘镇瞒到现在汇报的。知道第一小队的只有老骆和你,以老骆的性格,肯定马上就会汇报给我。”
卜时渊与蓝榘镇面面相觑,牛摸鱼只不说话,又点起了第二支烟,还差点呛到。
“我确确实实先知道了,今天早上蓝副队长来镇公馆要汇报这件事,正好让我撞上了,我就让他等开完上午的会再说。”
“我知道你的心思,”牛摸鱼一口痰吐在草地上,“你和小波子未免太不相信岚子了,他比你们想象中要坚定强大得多。”
蓝榘镇看向卜时渊的侧脸,这位素来平淡的委员正手舞足蹈,红润浸满脸庞。
“榘镇,既然来了,就跟我们一起去食堂吃个饭吧,等你们队长回来,可得好好批一批,太没有纪律了!”牛摸鱼一脚踩灭地上的烟屁股,一手搭着一人肩,就这么扯着往食堂去了。
宣尚茫茫林木中的营地大帐,眼看和谈逐渐步入正题,隆岚钟也终于松了口气。
“隆先生,你真地不需要包扎伤口吗?”乌鲁毕再次发问。
“不用了,伤得不深,过两天自然就好了。”隆岚钟轻笑着,随意甩弄手掌,“还要请云蛮的各位帮忙保密,作为我们紫烟军的一个小小配合。”
“关于这一点,我有个想法,”尤慎环望桌边众人,“缇族长、乌鲁毕长老可否向外宣称:落山蛮主动派人前来和谈?”
乌鲁毕抬起眼皮,不觉“噗嗤”笑出声,“好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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