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三日酉时
天空还残留着最后一点晚霞,残云裹卷,只在头顶巴掌大的一片天还剩下一抹干净。从穹底远处的林子放眼望去,一览无遗,还可见到长厚墙下的炊烟与暗幕融为一体。
隆岚钟盘腿坐在篝火旁,以烈火熏烧粗枝上的兔肉。
“你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待会人该来了。”隆岚钟双瞳的光色随橙黄窜弄,瞳面留下的光影遮蔽了大半视线。
“我的训练进度是不会落下的,这一点你清楚。”温玉妆抄起地上木枝,随手串上几块肉,把隆岚钟的手法学得有模有样。
“看来丘乐过来,倒是方便了你。”
隆岚钟低沉平缓的嗓音勾不起温玉妆答话欲望,两人便这样沉默着,直到前者重重地呼了一口气。这口浊气当然无色无形,却和着轻盈的脚步,又化作一阵东风望西走浓密的西林去了。
“岚钟。”
“古老头子要不要来两串?”隆岚钟举起手中的烤串,稍稍移目,似笑非笑。
“不用了,我已经吃过了。”古佳缃就着锦衣尾落地,转向朝他点头示意的女孩,“这位是……温姑娘吧,我们在小石城见过一面。”
“我劝过她了,这姑娘不肯走啊。”隆岚钟瞥过温玉妆,在肉上撒下一些香料。
温玉妆并不理会隆岚钟,笑道:“我也想留在这里和古佳缃先生学习学习。”
“古先生不必有顾虑,要说什么说就是了,在这里没什么好避讳的。”
古佳缃借着微微的火光看过温玉妆明暗交迭的脸庞,摇头苦笑,“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开门见山吧,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去震州学院。”
“震州?”隆岚钟听得心中有些毛,那是在千里之外,赤县东边的五大州之一,听说那里百姓的生活富有余裕,从离州遍地流行的歌戏、日用品就能窥见一斑,震州学院同为和离霄齐名的五大学院之一,“去那里做什么?”
“我可以保证你在震院能潜下心来专心学术,不用担心其他任何事情。当然,以你的水平,学一段时间就可以带学生了,在震州,学者是很受尊敬的,完全不用担心衣食住行的问题。”大概是火光映衬,古佳缃润红在面,似乎有些陶醉。
“我没有什么去震州的理由——再说了,我也不是个能做研究的人,这一点在很久以前就很明了了。”隆岚钟提不起抬头的兴趣,只怔怔盯着涌动的火簇。
“你的能力我是知道的,你禹老师可是赞不绝口,八九年前你就能写出《社会幻想略解》这样的文章,到现在就算只是精进一点点,那也是颇为了不起的才干。”
“那种文章只是一个小小的自我安慰,古先生大可不必当回事。”
温玉妆暗自吃了一惊,想起隆岚钟书架角落里“无名氏”的《社会幻想略解》,那是她曾翻看过的。这本书以一个非常自我的视角,解构作者观察到的社会,并且尝试在完全放空现实的基础上,从“资源”这样的根基出发,围绕资源的固有、创造乃至分配的主体,构建一个完全想象出来的社会,环环相扣,意味甚深,她一直以为那算是一本传奇。
“岚钟,不如我们转换一下思路,”古佳缃缓缓点头,从容挥指翻动篝火,“这么些年来,你在红叶——离州的南方,是怎么走过来的?”
隆岚钟下意识望向遥远的西方,走到今天,总有些欲辨已忘言的不安。
“度贤收养了你,在破败的离霄学院度过将近十三年,你得到的只有一再的否定。之后被掠卖到扶济区,你一定在那里尝过了人间的百苦,那么现在来到郡西,是你自己的选择吗?”
隆岚钟深深呼了一口气,把嘴角稍微扯出一点弧度:“禹老师不是说过么,‘人不可能做出自己根本不知道的选择’。其实我六七年前就已经不读书了。”
“你的谈吐和智慧,不是天生得来的。”
“是,再次拿起书本,还是来紫烟寨之后,那个时候老牛和我说:‘只要自己喜欢不就好了么,哪要这么多用处’,我觉得有点道理,又拿起了过去觉得毫无用处的书本。事到如今我依然认为书这种东西毫无用处,不过我是真的很喜欢它们。”
“这不是正好么?在震院有看不完的书,没有人会来打扰你。”
“古先生,过去禹老师总是和我讲,希望我能够到其他学院——特别是中原学院、震州学院这样的大学院进修,在我稍稍懂事了之后,他总是每一年都把我放到他的推荐名单上,只是因为其他先生一直阻挠、两院看不上我才没有成行……”
“现在你改变主意了?”
“我从来就没有打过这个主意,既然大家说我没有学术才能,那就没有吧,”隆岚钟猛将木枝插入泥土,直勾勾与古佳缃对视,“就算我现在去了震州学院又怎么样呢?这不过是靠你的特权换来的又一个特权,就算我确实有真的才能,这种方式再过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我也是不能接受的,如果真的遇上书生刀义,我希望我是那个‘书生’。”
温玉妆有些茫然,她只能隐约从隆岚钟的咬牙作态中感受到狭小空间内的灼灼烈焰,不巧的是,这里的氛围处处都是易燃气体。
“书生刀义,只是奭汉民间的叫法,二十多年前的风云榜暴动,就是因为奭汉的学考确实存在不公和漏洞,才让这么多不满的文人铤而走险,把拿笔的手挑起刀剑,决定破坏奭汉帝国。可是你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你没有看到的是:暴动结束了,奭汉也正在积极地做改变,大同运动已经持续了将近十年了,奭汉是在旭日东升的阶段。”
“是啊,拿笔的书生拿起了刀剑,只为证明他们心中的‘道义’。不过古先生应该同样不知道,奭汉学考的公示文书最早是叫‘录告’的,‘风云榜’其实也是从奭汉民间流传起来的叫法,这是用来讽刺自诩公平的学考,权贵和富人更容易拿到学考的通行证,奭汉帝国的帝都君堡的民众天生高人一等,所有能上榜的人都是‘风云人物’。”
“岚钟,前面还有很多时间让你冷静下来,只要你想通了,你随时可以来震院找我,无论是震院还是中院,只要我在,大门永远为你敞开。你应当想一想,就算你想要改变这些不合理,你需要的力量也只有通过震院或者中院才能得到。”
“古先生,您知道当初禹老师为什么没有留在中州,而是走遍了赤县的每个角落,最后来到离霄吗?”
古佳缃话噎在半程,这个问题是无法用语言来组织的,大概隆岚钟和他一样,隐隐约约能触碰到那份思绪,却总不能讲明白。
“这么多年,我能和禹老师一直合得来,绝不仅仅是因为他是我的养父,更因为他是我尊敬的老师。其实古先生早就清楚,答案显而易见了吧?”
“一时的想法,不能代表全部,我会在北方等你的。”古佳缃拊掌远去,虫鸣鸟嘘外,只有温玉妆的道别回响在空荡荡的草地。
隆岚钟换了个盘腿的姿势,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脸上确实没有,心里倒是挺多的。”温玉妆说着轻指自己的脸颊,语气带些俏皮。
“很惊讶吧——‘啊,原来隆岚钟是个这样的人’什么的,我已经习……”
“没有,我一直就觉得你是这样的人,”温玉妆瞳中焰火窜动,火堆旁的杂草已然失水,也不免有些燥热,“如果你想走,我就和你一起走吧,出去看看也挺不错的。”
“我要是要走,老牛肯定一句话都不会说,有人就要笑得合不拢嘴喽,”隆岚钟摆手轻笑,“可惜我在这里还有事情没做完,也难保以后不会有新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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