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三十日巳时
幽暗的内室,只有零点的清光顺着青槛散入,廖于飞坐在小桌前,两旁坐着的是两名身材魁梧的汉子。瘫坐在他对面的男人,只能勉强辨出原来的面容,正耷拉着脑袋,等着命运的操手扳动反应的扳机。
这些日子主要都是阎顺才和郑科逸在负责审讯工作,看来下手确实重了一些。廖于飞不觉回想起在仙乡镇主动向荣默镇长请辞的那段时光,肿得像蒸汽的馒头,裂缝、褴褛上凌乱的殷红,到现在他终于察觉到,他自己和新人们的趋同。
“廖委员,我们把拿到的主要材料都整理在这里了,您看还有什么需要的?”郑科逸轻声发问,似乎只有廖于飞注意到垂头男人突然的颤抖。
“这些我已经仔细看过了,很详细,就目前来说——我没有找到什么纰漏,接下来最重要的就是一个定罪的问题,现今郡西还没有成文的条款能作参考,中央授予我们全权,指示是‘从重从速’,我们有必要花时间研究研究。”
“委员说得是,楼水这边以前有过一些判例,我马上带人整理出来。”郑科逸话音未落,见委员首肯,即刻起身出门。
廖于飞整理衣衫站起,招呼军士把男人带下,“两位弟兄,劳烦你们把萧狗带下来,这些日子还是按正常饮食对待,不要再动了,安心等判决吧。”
既见领命,廖于飞便同阎顺才一道望外走,“阎师长,这阵子还是要让兵士弟兄们辛苦一点,特殊时期要特殊对待,等把史夕惕的事了了就好……”
“廖委员,你就不用客气了,只管给我们命令,三师驻扎在楼水就是维持治安的。”
两人一路聊着,到司安署门口透了口气,还没把一口气缓下来,却见右手街道上几个汉子押着灰布盖头的人径直迎过来。
“廖委员,阎师,献祥的朋友给我们送礼来了。马军朋友和落山蛮花了点功夫,直接从宣尚越过来的。”尤慎领着众人来到廖、阎面前。
“小子是马大帅手下的邓右铭,久闻廖委员大名。我奉大帅之命,给牛首委送回逃犯。”邓右铭恭敬作揖,即便是自小外号“长杆子”的廖于飞,也得仰头回礼。
廖于飞上前掀开灰布,露出长巾堵住嘴的瘦削面容,正是史诫心心念念的混账侄子,“他嘴上这是?”
“这苟王八到地界就开始乱叫,我让他吃了点苦头,把嘴绑起来了。”
“尤师长,麻烦你把他带到监牢里去,给他安排单独一间,任何人都不得和他接触,也不要把消息放出去,等我抽空来处理他。”
邓右铭目送尤慎监押着犯人行去,廖于飞也趁着间隙目光在这个男人身上扫动。
“邓将军一路上辛苦了,到我办公的地方歇歇?”
“恭敬不如从命。”邓右铭倒是爽快,跟上廖于飞只是两三步就到了司安署旁的小平房。房间并不大,两边墙上足有两扇窗,明光洒照沉暗的木桌和茶几上,廖于飞招呼他坐在茶几旁的沙发上,自去沏茶。
邓右铭双手盖膝,环望屋内,视线最终落在点燃香烟的阎顺才身上,“阎公好久不见,近来身体康健?”
“劳你费心,我这把骨头还硬得住。”
两人哄笑着,却见阎顺才吐着烟将手中的火点掐灭。
“你是从宣尚这边过来的?一路上没有看见云蛮的人?”
“还得是阎公打得好,把这些个蛮子都给打怕了,咱们手下的落山蛮这些日子都没见过他们了,听说都聚拢了,要往南边走。”
“这可不是什么我打得好,我们再怎么打,全都是严格遵照军委命令行事,”阎顺才接过廖于飞递来的茶,轻点杯身,“军委计划接下来再打一场大的,可以准备让云蛮收拾收拾滚到南边去,到时候你们的铁皮子也可以歇歇了。”
“成,到时候宣尚咱们两家各分一半,谁还敢正眼看咱们一眼呐,您说是吧,阎……公,”邓右铭咧嘴看向面无表情的廖于飞,“廖委员?”
廖于飞瞧瞧侧身的阎顺才,再瞅瞅弯身抓杯的邓右铭,蓦地拍腿一笑,“那可得好好研究研究这地面怎么分!”
话分两头,隆岚钟拉起长袖,裸露出手背的长光痕,其上光彩已经消去三分之一。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计时方式。”
隆岚钟被身边忽然的轻语惊得一颤,扭头看着不为所动的温玉妆,这位处变不惊的姑娘只是怔怔地盯住他的手臂,“这只是权宜之计,大概能判断两个时辰的间隙。”
“这是这种计时方式的极限?”
“我见过最精确的能把范围缩小到分钟,我只不过学了点皮毛。”
“是在离霄学院学到的吗?”
微睁双眼的甲丘乐闻听落寞的滴水,翻了个身,砸了咂嘴。昨日众人在山洞内探索到大半夜,里面错综复杂的路况令两队头晕,在确认各路状况较为安全后,各组转为各自行进以提高探索效率,饶是如此,众人在忙碌中也是到深夜才睡下。
隆岚钟看向熟睡的众人,指示道:“去把大家叫起来吧,今天要走的路程还不少。”
温玉妆颔首而去,隆岚钟回望无尽的连洞,一路上尽是微亮的痕迹,转向右侧深不见尽头的穴道,这里就是他们今天要走的路,一条水漫及膝的偏径,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水里没有腐殖质,也没有沉淀的泥沙。
“大家洗漱一下,吃完饭就启程了。”
隆岚钟取下吊绳上的兔子,得赖于这地下的天然冷库,三个多时辰,兔肉依然很新鲜,昨晚他已经做过简单处理,消去了兔身纹路。抽刀剥皮,他熟练地肢解食物,从接满滴水的锅内取水清洗好,直接就着手上制造的热量炙烤。
“隆哥,你真的要吃这个东西啊?”汤心练正用黑粉磨着牙,惊异道。
“我来试试,这兔子应该和山洞外面的没什么区别,确定没问题,之后我们就可以直接在山洞内取食,一次可以待更长的时间。”
“好是好……你可别半路上就倒了,这里可没有大夫。”汤心练避开隆岚钟殷切的目光,自取干粮去了。
见众人都没兴趣,隆岚钟自顾自三两下把兔子啃了个干净。早餐过后,队员们整理背袋,开始向前缓进。淡光标记一直延伸到水面前,光珠映照出遥遥无尽的水洼路。先锋组按照原定计划将麻绳系在腰间,前后两小队麻绳连接在一起,最后由温玉妆等人把住绳身。
“绳子向前拉就接上一段新的,上下摇晃就做好战斗准备。”隆岚钟留下最后的叮嘱,摞起裤管,跟上先锋前小队的步伐。
腰间的绳子绷紧,两支小队间的距离把控在绳手,四人的步伐还算协调,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小腿延伸到的踝部,鞋底有些打滑。水逐渐浸到膝部,呼出的水汽转瞬不见,隆岚钟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心底暗藏难以言明的空洞,每当此时,气雾下沉,让他腹下有饱胀感。腰身忽紧,四人顿步等待,只待平波清试探性地迈步,绳子又延伸出一段长度。
“独甲,有情况。”平波清举起右手,手背发出信号,众人应声而停。
隆岚钟暗暗使劲,“怎么?”
“我脚下的路很‘脆’,有点奇怪。”
“‘脆’?”
“我准备踩两脚试试。”
“你试吧,我们拉着你呢。”
平波清的木屐轻碰岩面,见没有反应,后退半步加大了力度,倏忽间屐齿陷入岩层,他心下一惊,却没有如预料中前仰。小心翼翼拔出屐齿,光珠映照,只见到一个小缝。
“怎么回事?”
“只踩开一个小洞。”
“水面没有下降,岩层下面应该是地下水,你再向前探一探,看看岩层是不是都这么薄。”
平波清与身后昌沛荣交换眼神,四人小步前探,状况一直持续了将近一刻钟,确认没有危险后,昌沛荣将光珠前后移动,众人便加快步伐。脚面泡出软烂的小泡,水滴从隆岚钟额上流下,转径从他的眼袋下走,直到浸润胡茬,在下颏滑落。
气氛很有些沉闷,两侧只一身之宽,上下唯抬手之隔,黑暗中耀眼的光亮一时眩神,隆岚钟想象过微风徐徐、浴光沉静的丘陵草原;人声鼎沸,熙熙攘攘的闹市;巍峨云重,巡幕万里的高山石城——这些确实是他欣赏过的,当然也证实了他从未设想过封闭在岩缝之间。
“绳子用完了。”众人腰间忽地勒紧,甲丘乐感受到向后的拉力,这是温玉妆在叫他们折返。
昌沛荣见势回身,眼神空洞的隆岚钟却无反应,他转头要说话,平波清怔怔盯着前方。
“再往前走一刻钟……”
“就算想走也没有多余的绳子了。”甲丘乐说着拉动前面的绳身。
“这样就可以再往前走一段,”隆岚钟解下绳索,继而从甲丘乐手上拿过光珠,“麻烦你在这里等会。”
昌沛荣见平波清也解下绳子,脸色凝重,“你们是认真的吗?”
“特壬,你就让他们去吧,这两个人是怎么劝都劝不住的。”
隆岚钟久违地噗嗤一笑,自上前帮昌沛荣解结,“独壬,还是你了解我们。”
“就一刻钟,要是你们乱走我回去是一定会告诉独乙和特乙的。”
“一言为定。”隆岚钟轻拍昌沛荣右膀,平波清已然淌着水行进,昌沛荣也只得叹了句“舍命陪君子”,紧跟上平波清的步伐。
隆岚钟在心中暗自读秒,身下的水面渐渐下降,好在光珠终于落到尽头。
“没有路了。”平波清手掌按在岩面上,用力去推,它自岿然不动。
“有点奇怪。”
“我也觉得,这个石面太光滑了,和两边的石壁完全不同。”平波清转而用手敲石,不能判断岩层的厚度。身后没有回应,平波清正要回头,面前的岩面忽而散出耀眼的光亮,他一时转首闭眼,待靛光渐沉,方才仔细查看墙面上的字迹。
“这是……汉字么?有些看得明白,有些熟悉……复杂了很多,还是看不懂。”
“这是繁体字,现在赤县很少有人用了,我也只在书上看过,”平波清解释着,脑内不断将墙上的字与记忆中的字形匹配,“石扉不開,通徑難來。餘……靈不味,來事難栽。”
“这人倒想得挺通透,”隆岚钟似笑非笑,呼吸之间,岩面动摇,让平、昌吃了一惊,“这里有一条上去的路,岩层上面有很强的无质感应,我们应该找到对的路了。”
“那就回去和大家制定作战计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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