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天地清且幽 下

换源:

  “是,人毕竟不是活在真空里,光凭想象是看不到本质的。看着吾程,我就越发觉得人生是多么无常啊。他应该是借着翻译的工作得到在国外出书的机会,原来打算爹娘百年后就正式发表。我记得清楚,伯父伯母看他奔三的人了,催婚催得紧,吾程可烦得够呛。谁能想到,我们两个好久没聚回熋陵上一趟武衡,一下就遇上了贺元柔,他们两个好一段时间真个是如胶似漆,我就没见过这么长热恋期的保质。我和他都明白,有了牵挂,或许他以后就专谈个柴米油盐,一个小资走在人群里,寻不见也看不着,那些手稿过几十年丢了,或者撕了,最可能还是一直封存在抽屉里吧。”

“他们分手了?”

“这就是戏剧性的地方,二十多年,吾程就爱上了一个人,可是贺元柔的身体不好,生不了孩子,自己三十来岁就走了。我还是从老朋友那才知道贺元柔去世了,哪里都找不见吾程,打电话也没人接,我专程请了长假,只是抱着试试的想法,一个人开车到武衡山上,还真见到了吾程,他把贺元柔的遗体带上山,在山上烧成灰烬,撒在山上——这是贺元柔的遗愿,为了实现她的愿望,吾程专门造了一具假的遗体,顺着她娘的意思下了土。那天我们在山上待了一整天,吾程跟我说了好多好多话,我们还是第一次谈这些有的没的这么久,我都快记不起来说的什么……应该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吾程下了发表著作的决心。”

“我顺着‘烟雨楼’这个笔名找到了贺博士之前发表的很多著作,”左悟真移来那本蓝封的书,游流对其再熟悉不过,“除了这本《融于水》是七年前发表的,其他成系列的小说《一山之隔》、《今天和明天》、《鹊桥相会》等等都已经超过十年以上,在《鹊桥相会》里我第一次看到‘台伯河’这个笔名,目前还没有在其他地方找到。”

“果然是这样啊……”游流笑得苦涩,眼眶有些湿润,“《融于水》是贺元柔的遗作,她还没来得及写完,病魔就带走了她。吾程自己把最后的一部分补全了,原本想继续用‘烟雨楼’的笔名完结这个系列,齐兰大学的出版社直接给否了,最后他是找了赤县书局的朋友,怕有版权纠纷转用‘台伯河’的笔名。我当时就劝过他不要用这么明显的笔名,但他很坚持,说这是他们两个人特有的代号。可能走到这一步,他对活不活的早就无所谓了。”

“‘烟雨楼’的著作喜欢做很长的铺垫,基本全是做厚积薄发的处理,可《融于水》……”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这个问题我也问过吾程,他没有给我答案。贺元柔在书里说过,她不喜欢生离死别,喜欢大团圆,所以她的书——虽然我看小说看得少,全是大团圆的结局,所有的忍耐都是为了结尾美好的永恒。《融于水》这本书完全没有转折,想也知道销量少得可怜,我想他的想法是:没有开始就没有结束,永远铭记在心里就是唯一的永恒。这是他的大团圆?不晓得他心里有没有后悔过遇见贺元柔呢?”

“这么看来,《鹊桥相会》是个点睛之笔,牛郎和织女是两个世界的人,鹊桥是两个世界交会的接点,能够相会本身就是一个奇迹,”左悟真怔怔与游流对视,心中满是忐忑,“我觉得奇迹是让人赞叹的,谈不上什么后悔。”

游流撇嘴一笑,又灌下半杯白酒,“你不是想不通吾程专著的发表顺序么?他最早构思的就是《中层文化割裂与极端独占》这本,雏形是一个很简单的概括:西方共和理论的出现是世界中间路线的开始,政治本身对稳定性的高需求创造出了‘中产阶层’这个经济概念,说白了就是‘恒产者恒心’的一个系统化。但是吾程的观察和这个模型大相径庭,他认为恒产的稳定化会进一步压缩阶级流动的空间,所谓的中产会挤占主要的社会和经济空间,这一点在文化上表现得尤为明显。”

游流享受着喉管的灼烈,凭着微醺手舞足蹈,“上层和底层都是有独占的文化圈的,那些个上层没有什么过硬的生存需求,只用随心游乐世间,这本身就形成了一套享乐主义的文化,他们不用刻意去做,就夺占了文学、艺术这些东西的话语权;底层呢,看不到什么上升空间,神佛上帝是他们最大的心理慰藉,上层也乐于看到他们自我麻痹;肩负社会稳定重任的中产最有意思,他们的排外性是最强的——尽管很难把他们看作一个整体。他们不想让别人上去,更不想让下面的上来,热情洋溢地跟在上层屁股后面,对那些艺术、文学什么的定义趋之若鹜,实际上是亦步亦趋。他们把拿来的享乐主义加以修缮,把人家的玩物当做自己的人生信条,对物质的追求超越了一切——因为他们既不像上层那样视物质为无物,更不似底层毫无希望。所以他们从头到尾从来没有形成过自己的文化,他们精神空虚得让人发指,只好找些毫无意义的自我嘲讽、互相攻讦的游戏来自娱自乐,他们不但内部割裂,也把上下两个极端独占的文化阻隔。就是出于这么一个原始朴素的想法,他花了五年的时间完成了《文化割裂》的基本框架。这本书没有什么政治敏感的地方,研究的是宏观性的、普世性的,做些删减哪怕在赤县也能发表。”

“但是他却先发表了《赤县:从原始结构解构大同会组织发展逻辑》,”左悟真夺过游流手中的酒瓶,把未碰的绿茶推到对座,“难道说……他是自绝后路?”

“小布尔乔亚们磨破了嘴皮也屁用没有,老杨一本书就把大同撵得鸡飞狗跳。大同会真应该多对你做几次政审!哈哈哈!”

左悟真顾不上游流的讥讽,整理好的复印稿,毫不讳言,“这份《边缘人类论》我勉强研读了一遍,总觉得很多理论没有说透……这份文件,是不是不完整?”

“你看懂了一点——这份手稿并不完整,很可惜另一半不在我这里。”

“游前辈有什么线索吗?”

“你想干什么?”

“我只想把这篇《边缘人类论》读完,哪怕能让我拍张照片或者抄下来我也知足。”

游流叹息着,甩了甩沉重的头,“告诉你也无妨,剩下的手稿在刘季学的手里,拿不拿得到只能看你了。”

“你说的是刘上将?”

“是,他和吾程也是挚友——不过这个挚友已经将近二十年没有联系过了,你们的档案里应该也没有资料。吾程知道手稿放在我这里一定会引起怀疑,他对刘季学是无条件的信任,托人把手稿代交给刘季学收藏是现有条件下最好的结果了。”

左悟真一时哑口,现役军人恐怕没有不知道这位刘上将的。刘季学自三兵团第五军十四师二五四团起家,参与对幕戈亚、海岛收复作战,战功赫赫,十年间从一个团长升为兵团司令,军中称“火箭晋升”;现今丹陆入侵西南,长驱直入,刘季学任西南前敌委员会首委,临行前由中央首委臧智群亲授上将军衔,先已在不惑后三年进入大同会军事委员会,成为除却开国时期最年轻的军事委员,而今是军队里楷模式的宣传教育材料。

“抓紧时间吧,不然拿到剩下的手稿恐怕也没多少意义了。”

“游前辈的意思是?”

“十二月社分裂了,吾程对于无质学诞生后存在的危险的预想正在一步步成为现实。”

“十二月社?”左悟真愈发疑惑,在他的认识里,十二月社只是致力于研究无质学造福人类的普通学社,有许多学术界的无质学大拿也参与其中,他在部队里还听过十二月社的专门宣讲。

“没想到你这个资深武警都蒙在鼓里,这也难怪呀,大同会无限膨胀,把庞大的会员数量作执政基础,别人要在外围发展组织里的秘密组织也是易如反掌。十二月社组织的严密远超你的想象,社员遍布各个机关,他们暗地里找过我和吾程,希望我们加入十二月社,我们两个都拒绝了。以无质学为人类谋幸福这个宗旨叫得响亮,可惜他们的决策机关脑袋不太灵光,他们掌握了无质学最前沿的成果,却过高估计了无质学带来的力量,把力量本身当成了目的,有些‘边缘人类’快要失控了,如果首先违反《坎京公约》,赤县将变成人类公敌;要是发生无质大战,以前的世界大战都只是过家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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