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天地清且幽 上

换源:

  “你需要好好冷静冷静。”

卢总队轻飘飘的话语转入左悟真的脑海,这半个月来不断回旋。王昭懿——“南方协会”的老板已遭秘密逮捕;在那间阴暗潮湿的小房,左悟真知晓了“台伯河”背后的真名“杨吾程”,他不愿遵照安全局的旨意退出调查,擅自前往嫌疑人的住所,见到的是已遭破拆的空房。

手脚用塑料套裹得严严实实,清脆的皱缩,空寂的书房里,一幅奇异的画靠在桌底,摆在书架上的有无数手稿,一如左悟真所料,六年内连续出版五本体量庞大的专著,必然是早有底稿。翻开沉木桌上的封包笔记本,他当时就为“边缘人类论”的标题所吸引,即时将整本手稿全部拍下,并且做了数据转移和洗版。

接小蕊回家时,左悟真仍沉浸在思绪的海洋,他并不知道杨吾程去了哪,兴许已经落在安全局的手里,直到在饭桌上接到一个匿名短信:“木易武衡山”。顾不上母、女相问,他只推说紧急出任务便连夜驱车赶往熋陵之侧的武衡山,国道有一段路已然毁坏,路上还能见到武装直升机自头顶飞过,事态完全超出他的想象。面对封禁的武衡山道,左悟真取偏僻林路像只无头苍蝇一个劲地往山顶赶。山道上灯火璀璨,遍地都是警车、军车,一切都来不及,响彻云霄的呐喊,耀眼的火光闪烁,片刻止息,一方天地回归静谧,蛐蛐呼鸣,振鸟齐翥。

左悟真得到的是警告处分,据说卢总队竭力保全才减免更严重的结果,但他还是不甘寂寞,此前他已借回故土熋陵的机会得到了关键线索。男人出现在视野中,款款步入酒馆,藏在拐角的左悟真等待了将近半刻钟,动身回走,胡乱兜转几圈,取小巷来到小酒馆。

酒馆内很安静,台后的服务员向他简单打了招呼,继续忙着擦拭玻璃杯。吧台前唯一的男人捧着一本书,不时拿起手边的酒杯小抿,左悟真自在男人右侧坐下,看这人中等身材,须发浓密,戴着一副方框眼镜,着装休闲,体格有些发福的臃肿,伴着清新的橙芬很是违和——两家用的是同款香皂。

“先生,需要什么润口的?”

“没事,”左悟真客套笑笑,稍稍凑近男人,“游先生,方便聊聊吗?”

男人自顾自翻书,提笔在行间留下书评。左悟真尴尬地挠腮,如果是刻意要无视自己,至少会在肢体上自我互动,要么新陈代谢加速,可是也不见冷汗,前老倌心理素质能有这么硬吗?他索性挡住书页,见男人终于有所反应,又低声重复了一遍。

“随你便。”

左悟真乐得男人从容,同行往内间找了个包厢,只让服务员端些茶水来。

“你想找……”

“游先生,请稍等。”左悟真拉上窗帘,开动放置桌上的分析仪,关灯在黑暗中用紫外线手电筒扫描房间的角落、沙发、电视和中位的茶几。屋内安静得让人心慌,薄薄的木板墙后“哗啦啦”回响,偶尔能听到打火机和争论的声音。

“你是什么人?”好容易重得光明,男人旋即沉声问道。

左悟真一言不发,从外衣内袋拿出一本黑皮的硬质证件径直交给男人。沉重的鼓点撞在两人心头,旧门吱呀,服务员端盘把大茶杯摆上,还附赠了一碟花生和红姜片。

“游公,要不要上点酒?”

“不用了,我们老朋友以茶代酒。”

男人贴在门前,听脚步渐远,反锁门锁,回座把背后攥着的证件扔还左悟真,“你是来抓我的?”

“不,你非常聪明,做得滴水不漏,就算要抓你也找不到理由。”

“全能政府的高压之下,一切都是未定之数,”男人轻握茶杯,颇为烫手,“你找我有什么事?”

“听说游前辈前阵子还去看过符琅老师?”

“你也是熋陵中学出身?”

“我在熋中读书时,符琅老师就跟我说过你和杨吾程前辈:第十三届学生会主席游流发动学生抗议,让学校被迫放弃提早早操时间,熋中历届学生会主席都以你为榜样,就算到我这一届也有所耳闻,相较之下,杨前辈就显得平庸了很多。”

“当时就是符琅介绍我和吾程认识的,没有他,我就要和一位挚友失之交臂了。四五千年的时间,人们讨论的多是‘德不配位’的问题,却很少有涉及到‘位不配德’的,以你们的角度来看,把他称作失败者也情有可原。”

“是——如果我没有读过杨前辈的书,我会觉得这不过是个满脑子幻想的酸腐文人,”左悟真取出包里的复印件交给游流,“这篇边缘人类论是我在杨前辈的房间里找到的,我反复在各个平台上查找他的著作,怎么都找不到这篇。”

“你当然找不到,吾程根本就没有发表。”

“三年前,你放弃了法院厅级的待遇,在家当起了寓公,是早就知道杨前辈要发表著作?”

“你猜得没错,吾程早就做了这个决定,为了不连累我想要和我断绝联系,是我自己不愿意主动辞职的,我认为他的著作比我这么一个小小的官职价值要大得多。”

“他的著作涉及的范围很广,先是《第二生态》、《社会权力变更》和《全能政府》这样的社会学、政治学著作,突然转到《中层文化割裂与极端独占》这样的社会文化领域,《个人战》又是研究军事学的,包括没有发表的《边缘人类论》,这一点我一直想不通。”

“你把《第二生态》归结到社会学……不了解吾程的经历,想破头皮也是想不到的,他涉猎得广泛,连我都想不到他的下一本书会谈什么领域,不也正好多些期待么?”

左悟真咽了唾沫,垂头低语,“他……已经死了……”

游流淡然地拨了花生,就着绿茶一道,油滑的清香在口中肆意开散,靠在沙发上,俯视的眼神颇露轻蔑。

“半个月前,安全局追到了武衡山上,他在山上自焚身亡……”

“是吗,他死了啊……也是,不这样选就不是他了……”复印件攥在指尖,游流盯着纸面,喃喃后沉默了半晌,起身出屋似乎和服务员说了些什么,再次坐到左悟真对面时,茶几上多了瓶白酒。

“人已经没了,你来找我也没什么用,如果你们要杀我,现在就下手,不然到了外面你们就没机会了。”

“说实话,现在我心里乱糟糟的,过去我一路走过来,从来没有迷茫过,学校里要成绩好就成绩好,我妈让我去警校就去警校……可是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怎么想了,可能我想要知道杨前辈,就像你说的,他的经历?”

游流开酒满饮,解开衣襟,释然似地一笑,只是倒在沙发上的泄气皮球,“以后这世上再也不会有杨吾程了,和你说说也无妨——或许你们整理的档案能成为他活过痕迹的见证。”

“我和吾程就是高中时候认识的,前面说过了,就是符琅介绍的。我和他一见如故,那个时候,我们两个谈得很多,用他的话来说,‘我们的交往是很好的互补’。他原来有从政的念头,后来觉得性格不合适,想着多少为赤县出份力,想要往学术的方向去走。可是我从没想到,我们两个人一个一个地全都撞了南墙。他是个不吃舍饭的理想主义者,把赤县的学术界骂个体无完肤,为了生计去做了翻译,嘴上说再也不理学术,却拼了命地争取国外学术著作的翻译机会,就这样好歹接触到一线的学术资料——其实就是没有翻译的机会,我们这类人也是放不下书的。”

左悟真深深颔首,回想这些年在部队里的生活,枕侧永远放着至少一本书。当年听母亲的话进警校时,他本下了与心爱的学术专著告别的决心。

“泛泛之交肯定都觉得吾程是个沉默寡言、相当稳重的人。其实他性如烈火,表达欲强得很,这么多年的输入,他的输出从来没有断过,毕业后我偶然看到过他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他的想法,那些想法很深刻,只要稍微整理就能成一个系统,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从学术落榜开始就有在国外发表著作的想法。”

“所以这些著作都是二十多年凝成的心血。”

“倒不全是,像《中层文化割裂与极端独占》、《全能政府》这些都是早已写就的,只是长期没有找到合适的途径发表。”

“为什么不直接去国外呢?既然有认同度,到国外肯定有更广阔的空间。”

“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对理工人来说,条件更好去国外发展当然无可厚非,这些看得见摸得着,完全可以用量化的标准来衡量成绩。可是人文社科的学术呢?法律和政治呢?你很难用什么量化标准来给它们划分成效,这类知识分子千百年来的宿命,就是陷在主观臆断的泥潭里,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客观要被强权剥夺,想要做些什么实事——像吾程经常说的半知识分子,面对的是上层资源的独占,可是要俯首帖耳就做不了实事,这是人类短短四五千年文明历史完全跳不出的死结。乾嘉学派的遗风早就把我们的根牢牢地插在这片土地上,能意识到也是走不出去的。更不用谈还有家人朋友这些牵挂。”

左悟真闭眼轻叹,“如果他没有留下来,《赤县》、《社会权力变更》这种书也是写不出东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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