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你昨晚是不是没睡好啊?”
“怎么这么问?”
“你这一路上哈欠打个没停呀。”小蕊正说着,左悟真又打了个哈欠。
“可能是起得早了一点,你爸的手艺还不错吧?”
“嗯嗯嗯,老爸的面条我是认的。”
左悟真浅笑回应,印在脑海中的地图不断下沉上浮,前方是一个路口,缓缓停车,短暂地闭目养神,只要往坡上走一段就要到学校了。
“爸,你晚上来接我吗?”
“今晚我做饭,还要下一趟楼开车,你这丫头忍心啊?”
“那你就忍心让乖女儿一个人坐车回家吗?爸!”小蕊嗔得左悟真心颤,左悟真一边让小蕊把拉袖角的手放下,一边连忙答应,到得校前,习惯性叮嘱两句,好歹让这闹腾的丫头安全到校了。女儿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阶梯尽头,此时天光尚浅,还没有到出行高峰期,他的下一站已经明确。
前次开车畅游齐兰已忘却何年,左悟真现在对轿车的观感则很难谈得上感冒。三月前追踪犯罪团伙头目,足在车里待了将近两个星期,吃喝拉撒全部就地解决,人的感官迟钝,顾不得身上的酸臭,先是巴不得拽着那头目插上翅膀飞到目的地,终于还是麻木,到正式逮捕的时刻,按照预先设置好的程序机械地开枪还击,压服恶人,哪有什么欢欣?不过是吃了一顿大餐,冰啤酒灌得醉醺醺,呼呼大睡一场才缓过劲来。
随着车驶过面前的路口,左悟真进入高新开发区,他所就读的齐兰武警学校就坐落在片区边缘;大学时参加的文学社、哲学社等常在这边举行活动,青春洋溢的年纪,他埋头在训练和书海中,有多少人羡慕他“高冷王子”的“桂冠”?那只是不识趣的另类形容。
繁华的商业区人气渐盛,左悟真驾车靠边慢行,目光搜寻,迟迟未见对应的招牌。他抓住晨间的灵光乍现,返回电脑先出于保险用输入法反复排除“dpnm”可能的拼读,确认此途无果后;查询了“dpnmTheory”的发帖记录,这个怪异的账号之前的发帖全是类似风格,且很少得到回复,他根据“dpnm”分别从诗中提取出“deep”、“platform”、“none”和“matter”四个单词。前两者在他脑中浮现出的第一个联系是“deep‘sea’platform”,也即深海平台;后两者以“none”作为前缀形成的组合词“non-matter”即新兴的无质学一词近七年来频繁出现在各大媒体板块,已经成为人类日常用语的一部分。根据这些线索,他在国外发现了一个名为“ForumforNon-matterTheory”的专业论坛,其中收录的全是有关无质学理论的信息。然而关键的锁钥没有补全之前,一切推进免谈。
轻捏鼻梁,左悟真将车放置在停车场,下车步行,扫视偌大的商业街,广场中央悠然行太极剑的老人,通道下提着公文包风尘仆仆的白领,还有便装漫步的青年——街边不远就是齐兰大学的西校区。按照记忆中的路线行去,熟悉的上行电梯,狭隘的长道勾勒出头顶大厦所限的一线天,右侧即是大学时期经常光顾的书店“俄狄浦斯”。
“俄狄浦斯”是国内的大型连锁书店,左悟真正式参加工作前的三年多的时间基本上除了网上购书就是到不远的“俄狄浦斯”黄沙淘金,一个深度阅读的人只要逛过一圈,就能对一间书店盖棺定论:典型的商业书店,内置的高消费咖啡厅似乎是现代书店盈利必备,书店本体仅有的两张桌子基本是小孩家长的御座,或父或母,常常精挑一本理财或言情的书,给埋头作业的孩子以身作则自不用说,一身的书香气息才是最不可少。这类书店书类很杂,真正有价值的屈指可数,可惜后来他探店少有,故土熋陵的好书店不再开张。
正想着,瞧见店前地上抱着棕皮书啃的男生,左悟真不声不响绕到一旁,仔细观摩书上内容,“無欲不是效,正是為學真路徑,正是致知真功夫,然不是懸空做得。故格物是致知下手實地,格是天則,良知本所有,猶所謂天然格式也……”
“你是齐大的学生?”
男生闻言缓缓看向眼前的巨人,木讷地点了点头,掏手机看过时间,站起身来稍稍活动筋骨。
“你大学学的文学系?”
“不,我商英的,商务英语。”
“商务英语……这可稀奇,就算是文学系的都没几个人看这本书,可能学历史、哲学、法律的还多一点。”
“一点业余爱好罢了。”
左悟真见男生转身要走,赶忙追上,“同学,你不到店里坐着看吗?总蹲着多累呀。”
“我不在这里看,借着阴不晒眼睛。”
“那你知道‘南方协会’吗?我找了半天没找着。”
“南方协会?”男生顾首挑眉,毫不掩饰眼光中的狐疑,“我就是要去那看书,你可以跟着我。”
左悟真大喜过望,跟在男生身后一个劲地道谢,面对不时的回瞥打量,他装着熟视无睹,随口提起《明儒学案》,那男生立马来了兴致,端的是一个口若悬河,左悟真招架不住,凭着大学仅存的印象在猛烈的攻势前生生接下来。商业街后就是老城区,踏着破碎的水泥路跨过封禁线,他曾在这里和室友们聚过餐,记得当时吃的是自助火锅。在偏僻的小巷穿行,又沿着老式居民楼的外侧走了一段,才看到破旧木匾上“南方协会”四字书法,引他长吁一口气。
“阿林,你来得挺早啊。”
“是啊,今天上午没课,准备泡在这里了,我还给你带了个客呢。”
“你好。”左悟真礼貌地点点头,看卷闸门抬起不久,略显昏暗的店内图书摆放整齐,一眼看去门类并不多。男生并不在意,进屋随便拣了一个木凳到街边坐下,一时沉入他方世界。
左悟真进店信步而行,中间一个大书架隔开两侧,其余靠墙三面图书贝联珠贯,都是厚重的大部头,封皮胶连,素透黄敛,看来多数年时不浅。他一边浏览书架,一边余光察照,店老板是个约莫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仍然留着一头乌黑浓密的一指长发,脸上很干净,不苟言笑,看起来不像个做生意的。
中间的书架上,靠在第五层角落的蓝色封皮一下就吸住了左悟真的双睛,这本名为“融于水”的书作者署名“台伯河”,经九州书局出版,伸手取下,封面定格在露珠滴落水面的瞬间,一时难以言喻的感触抚慰他浮动的脏腑,“言情小说?”
迫不及待翻开书页,径直跳过目录直奔序言,密密麻麻的句行间,每一个字都真切地刻在左悟真脑海中复述着,“这本书的来由很奇妙,是我感受他怀里温暖时的突发奇想:环抱的温暖,让我止不住去想幻化成绕指柔水,融在他的胸膛,片刻不离左右……这本书也将是烟雨楼系列的最后一作,此后封笔,何必感伤,书本留存,仍可神往。”
看得入神了,左悟真就靠在书架旁或蹲或站,有时挠头,有时拉裤脚,有时喟叹,再回到这片朗朗乾坤,耐不住心底的糊浆,步出书店沐浴在阳光下,呆看着熙攘的行人长吁一口气。不出所料的主题,不期而然的主角、情节和文墨,全书讲述了“烟雨楼”和“台伯河”的恋情——这样说或许不准确,毕竟两者从未确认关系甚至是面对面言谈,两者从未知晓对方的感情,一直默默扮演着陌生人的角色,只有一颦一笑的揣测,一言一行的暗想,一举一动的隐念,两者以一见钟情始,以无疾而终末:
“无论做任何事情,我都希望找到一个符合逻辑的理由。我想要和她在一起,为什么?苯基乙胺、多巴胺、内啡肽、荷尔蒙这类生物学上的解释,对我这种门外汉只是报个菜名。我想,也不能往所谓心灵依靠这样不可控的方向去探寻;那么紧贴的温暖,当下确切的欢愉是否能作为答案?我牵住她的手,到失去知觉,化作虚无时,我就什么也想不了,一切都是虚无;但我现在能思考,这只温润的手掌,我希望紧握住到无法逆料的永恒,唯一确凿的是没有永恒。
一个故事不开始就不会有尾声:这是独一剩下的足以说服我自己的理由。”
“襦罗凌波游苏过,星辉潋滟青嫣开。
发木灵眸空际远,凝露盈笑咫尺猜。
隐约流铃薰风恋,通明重霄一人怀。
山障千万一别去,江湖悬绝无再来。”
结尾的段落和诗已经概括了整本书的内容,左悟真原以为作者会在中途笔锋一转,展开两人甜蜜的恋爱,他现今却活似猫抓心,又疼又痒,好在锁钥已在掌中。店主正扶着梯子收拾中间书架顶层,左悟真趁着他招呼客人的间隙回到店内;铺在顶层的全是套书,居于中位的《赤县战争史》四本全套同样躺在左悟真家里的书架上。
“老板,我想和你谈谈格拉古兄弟的事。”
结账回来的店主扶梯才爬到一半,身形几乎黏在梯面。
“借个地方?”
店主一步一悬,脚下是难测的深渊,看着缓行出店的背影,左悟真肌肉紧绷,却见店主叮嘱好门外看书的男生一时折返,掀帘将他带入了内室。
外部是书店,帘内则别有洞天,循阶梯而上,二楼的房间凉快不少,天花板边的墙角附着黑色的霉菌,令左悟真想起久未翻新的老家。他帮店主将凳子在空旷房间的窗边摆好,堪堪坐定,这里能看到楼下的人来人往。
“你有什么事?”男人靠在椅背上,熟络地点燃烟卷。
左悟真闻到熟悉的薄荷味道,这是廉价的雄虎牌特有的清芬,初中时学校里没钱的痞子或者图个新鲜耍酷的男生常喜欢叼一根在嘴,“你这里卖‘Gracchus’的书?”
“不好意思,好早就没货了。”男人懒洋洋地摊了手,倾着木椅的两个后根摇晃,倒适合坐个安乐椅。
“请你想清楚再回答——在国内卖这些书可是犯罪,你已经涉嫌叛国罪。早日坦白,争取立功作宽大处理。”左悟真直勾勾盯住放下二郎腿的男人,半露的瞳孔和微抬的头是他入学时就学习的标志性动作,所谓恶人自有恶人磨,恶狼才能起到震慑作用。
男人抱胸不语,似沉思又似恍惚,最终却冷不防地咧嘴呵笑,“叛国?叛什么国?谁代表国家?国家就是大同会吗?”
“老板,你也老大不小了,起码有四五十岁了吧?”左悟真话音低沉,男人没有启口的打算,“在社会上打拼这么多年,成家立业,还是少点愤青的激进比较好。”
“我可没有什么家业,我父亲留下来的这间书店就是我全部的家当。”
“你已经做好随时去死的准备了。”
男人听不出左悟真语气的顿挫,到这个层次的对话,更多是心灵上天然的理解,“‘彼不困生,安能困死’?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ForumforNon-matterTheory,这个论坛你一定知道,我是阴差阳错发现的。这个论坛主页上的‘RelevantResearch’里有各种各样的国内外无质学著作和文章,用‘Military’作为关键词检索就能找到‘Gracchus’的《个人战》这本书,我点进去之后接受了定位,不存在IP地址的情况下,地图显示了整个阿木国的红色标记——这就是阿木的售书地点,所以谨慎起见,我把IP转换为齐兰,果然显示出来不一样的地址:南方协会。你们的设计很巧妙,一般来说,不会想到国内IP可以登录国外网站。”
“算不得什么巧妙,本来就不是我设置的,我也不懂这些,”男人无奈摇头,又点燃了一支烟,“这样设置本来就是为了感兴趣的人找个方便。在国内这些书是不可能通过政审出版的,学生、学者、军人、公务员……因为政治原因见不得世面的书在民间交换,千百年来都是很正常的事,你没有必要过激。”
“你搞错了本质,这不是过不过激的问题,交换和传播这些书已经涉嫌犯罪,这件事上是没有商量的,就是你不说也无所谓,”左悟真捧起手中的蓝封书,向瞪大双眼的男人指点,“只要我顺着出版社一路追查《融于水》背后的作者,一切就会真相大白,到那时候你就再也不会有立功的机会了。”
男人瘫软在椅背上,不易察觉地喟叹,“如果人是机械,是石头草木,就不会出任何纰漏。”
左悟真随手翻弄书页,对店主的话无比赞同:台伯河,格拉古兄弟的葬身之所——或言他们的漂流之所,如今也将成为这位“Gracchus”的葬身之所,何其讽刺。
紧贴大腿的口袋振动,掏出老式板机,荧幕显示有消息到来,左悟真确认查看,只有短短的一行字,“感谢协助,接下来我们将独立完成。请将通讯工具自行销毁。”
“妈的,给我来这一手。”左悟真心中暗骂着,一怒之下把翻盖机折作两半狠狠摔在地上。
男人似笑非笑,语气中明显带着嘲弄,“你被监视了。我劝你不要再继续追查下去,不然你会很危险。”
“这件事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左悟真拉紧衣服,决定不再逗留。
“‘杨吾程’,这就是你要找的人,农心区九州城2栋1202室。”
“你告诉我不要紧么?”
男人仰头吐雾,那张沧然的脸庞藏在烟幕后面,“大同会只要顺着线索查下去,要藏也藏不住——我可要先告诉你,你们是抓不住杨先生的。”
手指前方的铜像和青发夹白的男人在左悟真眼前浮现,他有了新的方向。
飞卢小说,飞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