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小声答应，左悟真一边握住小手，一边小心擦去小蕊脸上泪痕。这一刻他想了很多：他素来不屑于信奉“告诉孩子世界上没有黑暗”的“哲学”，可是这多么年他也没有找到适中的叙述方法，大概是因为自己在这方面没有花太多功夫？尽管他已经尽力浪漫化大洋那边的陈迹，听起来仍是如此残忍。低哑的嗓音如丝如缕，左悟真却愈加精神，他以前从未思考过，自由民沦丧，贵族的独占乃至奴隶兴盛之间的关系，所谓进步只在定义人类的社会关系层面上才有意义，而底层的生理逻辑，特别是生物学上的基因对思维的影响甚至是决定作用正在一步步成为谈虎色变的禁区，当初进了警校，原以为与这些学术性的深层考虑再无牵扯，没想到这么些年来唯是越陷越深。
手上松了劲，浅笑的女孩梦得香甜，左悟真不觉看她可爱的睡颜晃了神。左悟真三十多年只在高中谈过一次恋爱，在军队里待了几年，母亲真个是急出了白发，然而他始终不愿迁就，最后在齐兰的孤儿院领养了小蕊；当初母亲还不肯从乡下过来带孩子，面上心里总嫌弃不是亲生骨肉，最后还是松了口，住到城里来。
犹记得初见时，这小丫头还躲在院长身后怯生生地偷看自己，长到如今开朗活泼，心底光明，又是柳眉杏眼，姿形窈窕，栩栩的美人胚子，怎会不讨人喜爱呢？左悟真只希望这丫头能平安长大，生活美满愉快便别无所求了。
关上门，客厅里只余下滴滴哒哒的孤寂，左悟真望向挂在墙面的时钟，那是母亲闲暇时十字绣的装点，按照慢下十五分钟估算，已经过了十一点。他的心难以平静，快步回到房间翻出笔记本，插上了链盘。这是新型无质通讯方式的外置硬件，其中设置了容易产生无质反应的新金属“链”，还是他五年前出任务时在黑市上秘密买下的，五年下来，休假在家用链盘上网也成了他的一个业余小爱好。
文件袋静静躺在左侧的抽屉里，左悟真翻出厚厚一叠文件，随意翻弄，基本上是对锁定嫌疑人技术路径的描述，还有很多疑点没有解开。熟络地在颜黄网上搜索“Gracchus”，没想到真让他找到了几个词条：六年前开山之作《第二生态》，在五年前发表《赤县：从原始结构解构大同会组织发展逻辑》，四年前出版《社会权力变更》和《全能政府》，三年前《中层文化割裂与极端独占》，去年则是《个人战：边缘人类与无质军事学》，真是大出他的意料。
循着直觉点击《赤县》，界面中只收录了书的简介、前言以及序章和整个的目录。左悟真习惯跳过堂而皇之的简介，直入目录，聚气凝神，脏腑跃动得厉害，双目随着旋转的滑轮转向前言。
“在西方话语权主导的时代，从文艺复兴就开始的对所谓‘人文主义’的绝对化至启蒙运动达到顶峰，至今依然方兴未艾。人文主义的绝对化指向的唯一结果就是弱化乃至忽略人类作为动物固有的生理性质，既过高估计生产创造所能带来的集体福利，又过低评价人类生理性质的社会价值，由此不可避免地陷入到愚蠢的人性论的论调上。”
“对人类国家形成假想浪漫化的高峰落在最典型的‘契约论’理论上，认为人类为了谋求共同的幸福而达成契约以形成国家只是时代的背书，指向和对应的是当然的政治目的；后来影响力最大的所谓剩余财富造成经济分化，从而引起异化斗争的理论看似更加现实，其实着重点仍然只落在人类的社会性上，把人类视作无差别的集体而只讨论这个框架唯一可能存在的内部问题，实则还是为了当时的政治目的和斗争需要，把人类定义为了亘古不变的静态概念。”
“从学术的角度来看，除却人类客观存在的肤色、智商、文化、生活的地理条件等复杂因素来构建理论框架确实是方便的，但我认为许多理论框架的构建者是故意忽略了这些条件。”
“人类行动的底层逻辑是‘生存和繁衍’，也即维持正常的生理循环和实现基因的延续，两者的核心要点都在于‘资源’，即实现两者的必然路径，这是人类的物质性或言生理性质所决定的。从人类占据行星上的主导地位开始，对于资源的争夺主要发生在不同的人类社群之间，这些社群的差异性最早表现在天然的地理距离的相近以至血亲纽带，再者才是共有的文化、习俗等等，从松散的社群到部落及至具有严密组织的国家，所展现的逻辑不过是为争夺资源的对抗升级后暴力载体的相应壮大。任何暴力载体的后进者，获得参与资源分配的权利乃至管理和决策载体的具体事务，都不过是为保证现存资源的占有和可能资源的争夺，全部建立在底层逻辑上。”
“一如我在最早的《社会权力变更》中的主张：国家特别是内部区划繁多的政权是造成人类不幸的具象表现。然而消除人类不同族群的差异实现普遍联合仅存在理论上的可能，由此，国家的存在在现实意义上避免了确实存在并将继续可能的种族灭绝或者一个族群威胁到另一个族群生存的奴役。生存和繁衍的底层逻辑在可见的将来仍将长期对幸福的理念占据上风。”
“人类在短暂的文明历史中，所记载和研究的皆倾向于夸大人类的精神性，把对外造成割裂，对内加强凝聚的文化摆在至高地位，无外乎是‘天地之间人为贵’的普遍理念贯彻，而把文明史前人类数百万年的演化和走向繁盛的过程单独视作无关紧要的饭后谈资。至于‘追求幸福’，不过是人类进入工业时代后才出现的命题——在生产水平和分配能力远远没有达到实现全人类富足的情况下，摈却底层逻辑，是人类无可辩驳的狂妄自大。”
“人类精神上的记忆是短暂的，所以需要文字形式的历史记载；人类物质上的感官是即时的，无法跨越时代作切时的理解，在这个意义上，人类的理性是极大受限的，历史记载存在的价值也大打折扣……”
前言忽而断章，左悟真怃然自失，深呼吸着，暂时将目光移开荧幕，起身关灯拉开窗帘一面，背手望向远处灯光往来的通衢，眼神有些迷离。颜黄网还是当年彭子推荐给自己的一个秘密网络，其中只收罗各路古今书籍，并不盈利，左悟真至今不知是何人创制，但据他这么多年的经验，颜黄网不会收集供人消遣的娱乐书，维护者应当也是赤县人，这么看来，这些只在国外出版的书在国内必然也是有迹可循的。
略略平复下胸中躁动，左悟真再坐回电脑前翻看网页，其他三本书的状况都是一样。索性转入国外庞大的购物平台，双语关键词都能找到署名为“Gracchus”的相应书籍，外文版甚至在人文社科类的专区登上了畅销榜，在评论区转了一大圈，大部都是很简单的晒书和分享感受。他转变思路在国内的网站上查找这些书，只能在寥寥论坛上找到零星的讨论。换用各个搜索引擎查找到的结果大同小异，最后启用的关键词《个人战》显示出的词条还不满一页。
“重器天下？”左悟真眼前一亮，这个论坛最早是军迷的聚集地，讨论的主题基本和近代各类制式武器装备相关，后来进一步多元化，引入了古代装备器具和许多战争理论的讨论，他当年还和别人在论坛上就淝水之战前秦军的战略战术问题争论了好几百层，他最初同样是在重器天下接触到超限战理论，后来凭借进一步的研究得到了卢总队的欣赏。
进入词条界面，才发现发帖者是老朋友“驯虎者”，“驯虎者”已经在论坛里活跃了将近十四年，专门引用国内外的各类战争理论，基本侧重在战略层面，这篇帖子引用的正是《个人战：边缘人类与无质军事学》。整篇帖子只有开端使用汉语作引子，其他内容包括标题全是外文，引用的大片段落偶尔能发现字母错位的问题。
帖子内的讨论很少，左悟真选择性忽视内容，顾着埋头搜寻稀零的回复：
“Shemaybeafraidofdeepchasm
Juststandattheedgeofthisplatform
Neversteepinpossessionandnone
Keepsearchingformatterorsome”
目光为一段奇怪的回复吸引，左悟真下意识瞥过回帖者的网名“dpnmTheory”，苦笑着继续下翻，翻页后的底楼以“驯虎者”搬运的内容结尾，本帖仍处在更新状态，他却像泄气的皮球瘫倒在椅边床上。
迷迷糊糊间，眼皮只是一合一张，窗外已是青光升日的世界。左悟真挠了挠头，起身洗了个澡，顺带煮些绿豆粥，把葱花切好、紫菜泡软，碗底躺好荷包蛋，打个哈欠，脑中老旧的齿轮猛然转动，身形一振，差点没把手里的刀抓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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