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缃缦叶去秋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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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车看她娘的路,下次撞不死你狗崽子!”

左悟真惊听詈骂,眼帘里的灯光渐回明亮,一个急拐躲过对路来的卡车,好在没有刮蹭,大车那边行远。在路旁顿下一会,他便继续上路。想路上思绪沉浸,熋陵到齐兰百里只是一个恍如隔世,好在拐角就下了车库。久来未归,找楼栋车位倒是费了好些劲。

电梯吱呀着,脚下蓦然拉重,这是切实上行了。指示板定格停第一层,叼着短烟的胖男人搂在女人肩,身后楼道感应灯亮起,一道矮小人影掠过。左悟真默然看着男人慢悠悠踏入半只脚,手在包里摸索钥匙,猛然一振,一时挡在电梯口紧按下开门按钮。

“你这是干什么啊?”

“进来前先把烟灭了。”

男人并无理会,挺着肚皮就要往里挤,左悟真抬手拽住油腻腻的衣领,那女人旋即避开臂环,缩到走道边去了。一身醺臭熏人,男人脸色更显红涨;左悟真嗅得微晕,又见男人黑丛繁茂的粗手臂推搡过来,索性先发制人把男人推到墙面,自把烟支抽出来摔到地上踩个扁平。

“要是楼里都是你们这样的也就算了,还有老幼孕妇,你嚼根烟像什么话?”

“不抽了!不抽了不就是嘛!”男人吐了口痰,那边挥手招呼女人过来。左悟真只得取消了电梯按键,呆在厢间里边,刺鼻的香水和汗臭混杂在一起,好歹挨到十三层等两人出去,他自在九层出梯,望上爬了两层,挡在门前才想起躺在包里的钥匙。

“悟真!”

未待左悟真翻检背包,打开的门沿差点撞在额上。

“妈,你怎么过来开门了。”看母亲笑脸可掬,左悟真身上晦气也一扫而空,进门穿上摆好的拖鞋,母亲已经拿着小包往卧室去了。

“你不是路上就说今晚会回来吗,我听见鞋子像你的,这不赶巧了嘛。”

左悟真和母亲隔着客厅说话,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书房里一声“左爸爸”未落,及胸高的女孩甩着双马尾就蹦着扑到了怀里。轻抚柔顺的青丝,香甜的橘芬让他很安心,“小蕊,这两个多月在家听不听话呀?”

“哎呀,你又不是不知道,小蕊这孩子懂事得很,看你问的,快过来喝碗汤。”

“哎,还是妈会疼人。”左悟真正在兴头上,一个俯身把小蕊给抱在肩上,女孩咿呀惊叫地捶上坚实的背,他心里巴不得这久违的按摩力道再大些。

左悟真小心放下小蕊,坐在熟悉的餐桌旁享受女孩的娇嗔,山药炖排骨的淡香伴着热气沁入心脾,一天浓重油盐下来,这碗汤正是解乏的好物件。

“这次回来能住几天啊?”

“怕要住下一阵子了,这次上面给我批的假挺长的,正好每天帮您做做家务。”

“诶,住得久就好,我看你在部队里这阵子又瘦了,正好补补,”母亲屋里厅外地穿梭,一双脚像上了发条,看左悟真灌下最后一口才停下来,“床上的套件我都给你换了,累了这么久,今晚好好睡一觉。小蕊,你看看都十点多了,该睡觉了。”

“我奶,我还不困呢!爸爸好不容易才回来一趟!”

“不行,这么晚还不睡,明天不上学啦?”

左悟真趁两人争得起劲,自去厨房里把碗给刷了,客厅里小蕊已经和母亲绕着茶几玩起了捉迷藏,他赶忙上前堵在另一头,就等捉一只瓮中灵巧的小仓鼠,“小蕊,两个多月没弹脑门了,是不是忘了痛啦?”

“别别别,我去刷牙还不行嘛!”小蕊沙发爬到一半,讪讪停了手,冲父奶调皮吐舌,“不过爸爸要给我说故事,不然我可睡不着。”

“行,快去刷牙吧。”

“哎呀,这么晚了还讲故事,明天早上六点钟就要起床呢。”

“妈,你放心吧,明早我开车送小蕊去学校,起得晚点也没事。你也早点休息,啊。”左悟真听洗漱间的流水,放心地给母亲揉起双肩。母亲拗他不过,本来困意已盛,此时一放松下来差点没在座上睡去。左悟真一路牵着母亲到偏卧躺下,拉上窗帘,在微鼾中带了上门。

小蕊在唤他。

左悟真赶到主卧指挡唇前,狠狠瞪了小丫头一眼,“你这丫头,你奶都睡了还叫这么大声?”

“爸,你干嘛我不让我奶睡我这张床呀,又大又软的,肯定睡得舒服。”小蕊压低了声线,轻轻握住父亲粗糙的大手,她很喜欢摩挲手掌上的老茧。

左悟真坐在床边,给女孩把散开的头发理顺了,止不住脸上的笑意,“你奶呀睡不惯软床,刚搬过来这大卧室就是你奶的,可她说她在这么大地方睡不着,就改到那间小卧室了,那地方你奶睡得可香呢。”

“哪有不喜欢大的偏爱小的,我奶真怪。”

左悟真轻声笑着,惹起小蕊嗔怪,他却一时更乐,过了好一会才缓过劲来,“这阵子在学校里怎么样?成绩好不好呀?”

“我学习好着呢,次次都是三好学生!”

“是吗,那你在学校里可吃香了,老师同学都喜欢品学兼优的好孩子。”

“才不是呢!我们班上有几个女生可讨厌我了。”小蕊说得忿忿,父亲反过手,坚实的暖意传递到手心。

“她们怎么不喜欢你呢?”

“还不是有个男生喜欢我,里面有个女生正好喜欢他,就把我当作眼里的沙子了,”小蕊翻了个身,将左悟真拉近,“不说这些了,爸,快点给我讲故事呀。”

左悟真轻轻刮蹭女孩的鼻梁,笑道:“你看看你,别人最多到小学就告别睡前故事了,你这丫头都上初中了还这么爱听。”

“别人怎么样又不关我的事,我就是爱听嘛!还不是爸爸说得有意思。”

“油嘴滑舌,”左悟真起身关了灯,拉开窗帘一角,万家灯火,路明孤长,他回到床边,眼中光色流转,“我想想啊,你想听我就给你讲一个……格拉古兄弟你知道吗?”

“不知道,快给我说,快给我说。”

“诶,消停一点,这么乱动弹还睡不睡觉啊?”左悟真给小蕊被子盖得严实,不觉微叹一声,“罗马共和国的晚期也是对外扩张的一个高峰期,那个时候好多农民不得不离开他们的家乡到前线,他们不仅要自费准备口粮和武器装备,最重要的是土地还荒废了,就是幸运到留在家乡的农场主,也因为扩张的财富带来的物价下降做不到盈利而破产,这些要么沦为奴隶,要么就变成无所事事的无业游民。”

“罗马打仗要靠公民,公民们呢一大部分又都是修地球的农民,贵族出身的格拉古兄弟感慨农民的悲惨境遇,也担心以后没有钱的失业农民买不了粮食、武器装备担不了兵役,毅然决然发动了土地改革。”

“土地改革?这个我熟悉!我们历史课上有讲,我学得可好了!”

“笨丫头,历史上的土地改革可太多了,你们那本薄得一指能拈过来的书上能讲什么呀?”左悟真安抚下眉飞色舞的女孩,转入催人发困的碎语,“和你想得不太一样,格拉古兄弟的改革失败了,小农破产了,还有无数的奴隶可以代替他们,奴隶不用报酬,不用安抚,比以前的农民更好用。”

“爸,这个故事是不是你编的?”

“怎么这么问?”

“你说扩张有了财富,大家不是应该都变得富有吗?那物价下降不是更高兴啦!还有你说的,小农还有那个什么……农场主,他们是自由的吧?”

“是自由的。”

“那怎么还会变成什么奴隶呢!‘人的历史就是进步的历史’,怎么还会有自由变得不自由的,明明就说反了嘛!”

左悟真挑着眉一时无话,是啊,自由农破产,奴隶大行其道,听起来真是个感情上难以接受的事情,但实际上人类从游猎转向耕作定居听起来不就是自然而然的么?其实两者的性质没有区别,“小蕊,你喜欢‘自由’吗?”

“当然喜欢啦,世上谁会不喜欢自由呀?”

“那自由和生命,你更喜欢哪个?”

“那还用说,肯定是自由呀,没有自由活着多没意思啊。”

“可惜,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是觉得生存比自由重要,你不能用自己的眼光去推断别人的想法——格拉古兄弟所在的那个时代背景,你问的这些问题背后的经济逻辑就是说一晚上都说不完,我今天只是给你讲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真没劲。”

“是吗,那就睡吧。”左悟真再次给小蕊盖实被子,起身要去洗漱,身后的丫头却不消停。

“爸,那格拉古兄弟后来怎么样啦?”

“他们啊,全为了改革牺牲了。”

“这你让我晚上怎么睡得着啊!”小蕊不满地嘟囔着,翻身望墙那一面,左悟真只得再坐下来,微烫的大手抚在女孩的颈侧。

“我不觉得这是个悲剧,格拉古兄弟为了自己的理想奉献了所有,就算别人为他们惋惜,我相信他们也没有后悔,肯定会为自己的坚持不懈欣慰,这是个很浪漫的故事。”

左悟真见女孩良久无言,心想是睡了,手上传来的耸动忽让他膺下一颤。脸庞失了盈盈的笑意,双臂也无力,他想着仍出房带上门,两只温嫩的小手牢牢抓住了他。

左悟真僵在床边,愣了一会,再次坐下,“小蕊,无论是我给你讲的历史上的这些事情,还是现在都是一样,人们为了一些利益,为了一些不同的思想主义拼得头破血流,但是这些都无所谓,学校里有些女生因为一些小原因看不惯你,都只是学生年代的爱憎好恶,这些想法是纯粹的,她们心里想的什么全表现在脸上,这个时候你只要向她们笑一笑,你无视了她们,最重要的是解放了自己。就算她们一定要死磕到底,一定要排挤你,你奶和我都是你坚定的后盾。”

“你要怎么补偿我?”小蕊把大手拉到怀里,即便是昏暗的灯光下,闪闪泪光依然清晰。

“这样吧,爸爸给你唱摇篮曲好不好?”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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