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漫漫的柏油路盘旋无际,那不过是多弯山道的常态,一个拐角只剩下青葱草地。我循着压伏的痕迹前行,回头满是林木连衔。清风在身侧留下些许暖意,隐隐能见前方山丘上静待的人影。
我靠得近了,面庞仍不清晰,张嘴呃啊,一如牙牙学语的童稚,她却不再等待,风拂起散在林中。要牵起沾衣钩裤的藤蔓,光脚踩得生疼;指尖的缝隙积存许多尘泥、再来微凉的青汁浸染,是时候剪掉指甲。我抬起脚尖,试着用脚跟的层茧拖过棱刺,终于拉住树梢半跳跃地望前走。
她轻盈的衣裳飘然着摆动,我追寻清芬的香味,跨越丛林;熏风乍起,她扶住宽沿的遮阳帽,悠然站在最后的山丘,我稳住身形一步一步爬上草坡,漆黑的山洞浸染我眼中的底色,也将她一起抹消。
我不由得望山洞趋行,随身轻装逐渐遗落,遇上坚实的青幕,把我拦在洞口僵硬。黑漆漆的山洞,山洞里到底有什么?
正文:
百褶素帘垂落丝带,绿黄白三环结成的花圈并不露骨祭“奠”,静静架在两旁,把木牌簇在中间;像佛端坐庄严,黑白的大照片斜放在墙面,宝重的香炉压住显黄的白底衬衫,其上云烟袅袅牵引,冷硬木盒里的睡梦或许比之盘碟上的蔬果更来得香甜。
披麻老妇捧着小碗颤颤巍巍地跨过门槛,左悟真连忙去迎,看见碗里热气腾腾的肥肉块,晃神时戴孝的小辈去把他拉过,任老妇蹒跚迈步,只惹恼了灵前换香的老爹。
“你搞什么东西?把红烧肉端上来是干什么?”老爹压低了嗓音,声调反高扬,旁人听见窸窸窣窣,水泥路上车过又清晰,这种场合自是老辈的事情。
“哎呀,老彭,你就别说了,秋琴这不是看小彭喜欢得紧,让孩子在路上还能多吃几口,这是好心呀。”
“什么好心!佛菩萨们都看着呢,彭小子这是望天上去了,又不是黑的白的来勾魂,你让佛菩萨看见想什么?祖宗们看见坏了规矩要是不带小子上去了怎么办?啊?”
“老彭,你放心,小彭积的德大着呢,那不能,皇天大帝还得点着名接上去呢。你想想小彭多懂事一孩子,肯定和祖宗们、佛菩萨一块吃肉,大家指定喜欢这好孩子。”
左悟真听闻彭家叔子解劝,两边你来我往,将将憋住笑意,自把西装上别缀的白花摘了,轻呼一口气,好容易把一对眼睛全落到遗像上边的佛身。他向来辨不出这些佛菩萨的名姓,棺木里的彭小子和他一样,他们两个自小就是村里的“混世魔王”,说来还在北山下的小庙前嬉闹打翻过一尊小像,正赶上那几天彭子热感冒,可把彭家爷奶爹娘给急得哟,熬了药一天不见好就到处求神拜佛,还请来外乡的“大师”给做了场法事,给那丑得出奇的偏神不知烧了多少黄元,如今“丑神”还盘坐在村北小殿,孩子们遇见顺路都要远远避走。
两人稍长一同走出小村到熋陵城里念书,其后他顺父亲遗愿报考了省会齐兰的武警大学;彭子成绩拿不出手,不顾家里谋的差事自去参军了。那时左悟真回村路过彭家时,常常想:如果是从小想当警察的彭子考上武警大学,他去参军便好了,还能四处看看赤县的地面。
左悟真毕业后就在齐兰本地安顿,与彭子再见面隔了七年,彭子在军队里发展得很不错,还是极力争取转到了武警方面,调往北方的坎京。犹记得哭作泪人的彭母,卡前的保安不好再做阻拦,左悟真站在大家族旁的空地,目送列车远去,有些晃神。
其实他两已十余年不见,母亲也接到城里,左悟真后来听说彭子的消息,还是母亲在街上遇见老村的熟人,只说彭子已在北方安了家,还讨了个好媳妇,肚子里的小家伙已经七八月。
再得消息,是一张薄而轻的讣告,原来彭子在追捕毒贩时中枪死了,大同会追认烈士,本应在北方办公开的追悼会后化作青烟,彭家老辈皆是不肯依从,一定要落叶归根,且让来往的亲友再见上一面,才好登上天阶成佛成神——尽管他的皮囊终究臭腐土下,又如何沾污得了他的高洁灵魂?
估摸灵前右侧跪着的年轻女子就是彭子的妻子了,手帕抚拭难停,即便厚粉掩盖,仍然能见难堪的浮肿,头巾歪斜了,系带的外袍也松垮,想来北方大城土生土长的姑娘没有经历过这般阵仗;其旁的女孩约莫五六岁,红扑扑的脸蛋上刮破了皮,肉乎乎的小手紧拉着她娘的袍子不放,看是灵前伤心,难免嘈杂惊恐,不多时竟枕在娘侧睡得沉了。
“左队长,到您了。”
左悟真沉入恍惚,这时听话猛地站起身来,奈不得头晕难忍,忽想起是送灵祭拜的时刻。稳了身形,便在彭家亲友的注视下来到牌前,照老村的习俗,抽一支香借烛火燃起,就着插在主炉后的别炉,炉中盛的都是门口的黄土;取小杯斟满,酹在地面,最后才到棺前,透过勾连生死的阴阳窗,左悟真凝望许久,深深鞠躬,跨越大半个赤县的躯壳,最后回到老村,融作来年的春泥。其实顶光昏暗,面色苍黄,他终究没有挤出一滴泪来。
“彭叔、双姨,请节哀。”
“小真子,你能来给小子送一程,他也一定会高兴的。”老彭对鞠躬的左悟真颔首,一边的老婆子总是哭哭啼啼没个消停,还得他拍肩问话才嗯嗯啊啊应了两声。
“请节哀。”左悟真给彭家长辈一一行礼,来到座尾,仍给母女两深深鞠了一躬,忍不住蹲下身来,轻轻抚上女孩的头,“爸爸一定会一直保佑你的。”
纵然沉闷的空气难以忍受,左悟真还是在恍惚中熬着礼拜,风拂过来,猛然抬头,头顶尖锐的视线一时无踪,现在祭拜的是个西装革履的高大男人,环顾四下,穿着这一套似乎也就他们两个。神志既然昏聩,左悟真也不愿多想,多疑的职业病从来闹得他不得安生。
“吴队长,你百忙之中还抽空从坎京大老远赶过来,太麻烦你啦。”
左悟真松了口气,见众人都起身,屋外鼓乐锣鸣,知道是开饭,他饥肠辘辘,当然不肯落后,挤出屋外,院里圆桌错落足有十来桌。短短十来步路程,前后招呼应接不暇,左悟真料想这日方圆十里家室一空,只随便拣了一桌坐下,马上来了左右护法。
“左公好久不见啊,霍婶子去齐兰住后,您回来光顾一趟可是难得啊。”
左悟真推却递来的香烟,暗暗打量斜披风衣满脸胡茬的男人,当时未便想起是谁,唯作浅笑,“叔子抬举了,干我们这行的没日没夜,今天能回来还是好说歹说让上峰给批了大半天假。”
“可不是?小真子做了队长,再过几年咱们要叫他将军啦!”
左悟真见左下附和,呵呵闷哂两声,这一桌霎时坐满了人,都要问这问那的,他都随宜应付,万幸台上的说戏抢占去焦点,稍稍自在一些——他还是第一次这么感激台上胡说八道的“丧嘴子”,自来厥词放了数十载,也成了一门养家糊口的本事。席间百无聊赖,左悟真眼珠子不觉转到台上,那说戏人仍然矮胖,总咧嘴呵笑一副喜相,嘴里没个准的,特爱拿历史上的事来掰扯,偏信大家好听这一口。
“左公,我家里的小歆年中就从齐兰的警校毕业啦,他呀一向对您景仰得很,总想找个机会请您吃顿饭呢。”
左悟真听个荒诞好笑,身边的男人又凑到耳边碎语,他手里摸个软片,低头看果然是个红包,张手推让回去,“您放万心,小歆是个人才,他做好事自有路走,该照顾的都会照顾,吃饭就免了吧,别耽误了人家小伙的行程。”
男人悻悻收起家伙什,起身坐到另一桌去了。左悟真往翘起的长凳一侧挪,伸个懒腰,恰见身侧彭家人说得敲桌起兴,该知鼎沸人声拦不下他竖起的双耳。
“我说了要埋到北山的余家坳去,我找大师算过了,那地方风水好着,你这个时候还不占以后可就没这块地了,你到底想不想保佑咱彭家富贵啊?”
“你这么些年算了多少法子,嗯?求这个风水求那个好卦,先把你那博戏的臭毛病给改了吧!每年就过年回家过过日子,还不怕人家整天守着敲门呢?”
“我给你说东你就说西,这是一码事吗?”
左悟真瞥看秃顶的中年男人,这人他小时一直唤作彭大伯,原是村里早起的修地球大户,很有些经济头脑,先是包了一片地修作油菜、西瓜,赚了桶金,乃至在南山上开办一片果园,后来迷上期货,何止折了本,知道先前还搞民间融资欠下一屁股债,好多年不见,只有过年回来一趟,否则弯钩拿棍的都堵在门口,把人劈作八瓣也不够分的。
戏台上说得起劲,伙计们上菜忙碌,首先上来的就是农家鲜,八寸瓷盘啪地砸在桌央,端的是个瓷实,左悟真赶紧盛满一碗,抿过一口鲜汤,精神清爽不少。这农家鲜里的食材可丰富,鱼丸蒸蛋,还有许多左悟真至今唤不上名称的,或软或脆,他最爱的还是蛋包圆。少时鲜椒鱼、扣肉、羊肉等都上了桌,左悟真盖上半碗大米饭,须知吃乡里的场合,有一口油的,下一口就定是肥的,一顿下来五六天不用沾肉星子。一碗三鲜汤入喉,左悟真鲜爽饱足,歇歇起身离了院落,来到屋前的大路上。
这条大路年前翻新,把原来水泥上的坑洼填平,左悟真一路开车过来几无颠簸。信步跳上窄长的田埂,清风徐来,月色将明,水汽裹着草藤的沁香,这里是他相别多年的老家。不知走了多久,不断扯弄紧实的衣服,后来索性把双扣解开,饶是过了这么些年,他还是穿不惯正装,一双黑亮皮鞋染作黏黄,蓦然回首,落霞乘着余兴,烛火摇曳。第七天了,守过今夜,灵魄没了眷念,魂将悠悠飘去。据说这夜家人合当避入内屋,否则魂留牵挂,不与上下。不晓得见到故人,彭子是否会略作停留呢?
时辰不早,回齐兰还有个把小时的路程,左悟真大步望回走,眼看右侧的田埂上高大男人款款而来,他心中诧异,双脚只是往前走,那男人却两步做三步,即时挡在路前。
“请让一下。”
“左队长,我是专门来找你的。”
“你是?”左悟真狐疑满腹,男人直接手就上了肩,把他拉着偏向深远的田埂。接过硬质名片,凑近方看清上面的字,竟然是安全局的人,左悟真之前虽有接触,但主动找上自己还是头一遭。
男人取回名片掰成两段揣进兜里,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卢总队向我推荐了你:年纪轻轻就做到了中队队长,还特别擅长解决疑难杂症。”
“过奖了,不知道是什么‘疑难杂症’?”
“还算不上,四年前开始,有人以‘Gracchus’的笔名陆续在阿木国发表反赤县的著作。虽然我们最近终于把嫌疑人的范围锁定到齐兰,一千来万人里也是大海捞针,所以想请熟悉情况的本地人来协助。”
“在国外发表反赤县的著作,人还住在国内?”
“我们的专家给他做了个心理画像和背景判断:这是个没钱的酸腐文人,生活不顺,牢骚满腹,擅长用拙劣的手法影响舆论——这个耗子就是想窜到国外也窜不了。”
“这些是机密吧?”左悟真环望四周,转回抱胸自得的男人,低声道。
“你的履历局里已经审查过了,这件事非你莫属。”
“你要我怎么做?”
“案宗的复印件已经放到你家卧室办公桌左边的抽屉里,卢总队那边我已经协调好了,协助的这段时间你可以自由往来,不参与队里的行动,有什么需要随时和我联系,有报告你可以让卢总队转交。”
左悟真收起男人递来的翻盖机,轻轻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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