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日寅时
“睡吧,一觉醒来我们还要继续往前走。”烛火飘摇,橙光晃动,甲丘乐躺在暖和的被窝里。隆岚钟呆滞地凝望天花板,甲丘乐把他身上的棉被拉到脖颈,堵住冷风口。伸手握住挚友的手,指尖传来冰冷的触感,甲丘乐猛然一抖,再睁眼时已换了一片天地。
从武衡长道一路出来,整个人只是昏沉,在巨人落旁的营地简单处理了伤口,得信的全衷遣来军士在林中把伤员一一抬上担架,一路上崎岖奔波,甲丘乐印象模糊,懵懂时听闻渐远的鼓角,见抬眼又落入迷蒙的梦乡。这次惊搐后却无论如何难离清醒,躺在直硬的木板上又觉腹瘪生饿,回想唯昨日喝了些稀粥,闭目半晌终于还是坐起身来。
全衷特意立了两帐给山上下来的队员休养,此时众人都在熟睡。甲丘乐蹒跚地弯身站起,确认重心尚稳,一瘸一拐来到空置的床前伸手被中,余温未散。他受不住腹中“咕咕”的饥饿,到帐外找军士讨了些干食和水,一顿狼吞虎咽,少时了事,见军士两眉紧簇,才察觉身间酸臭,回帐中取了粗布衣,想着去营外北边的水泉清洗一番。
营火闪烁,蛐蛐自在地高鸣,大帐上人影晃晃,弯身踱步,有悠悠散步的老头;接踵急促,有仆仆赶场的后生。
“点一营人马,我亲自带上山去,无论说什么都要把岚子给找回来!”
“全师,你不要着急……”
“我怎么能不着急?就是我死了岚子也不能死!”
甲丘乐不觉放缓了脚步,顿在帐边,抬头满是星辉的夜色,东方初晓而月霞染素,想来店里的伙计也该轮换,女孩该起床备早食了。
“全师,你这样上去也没用!比垂耳不是说了吗?就是巨人落的百姓肯我们进洞,那样的怪物也不是弟兄们能对付的,天上的暴风雪我们都看到了!”
死寂,甲丘乐携着莫名心慌,拾起地上的木枝,拄倚着拖步向前。
“还是等中央回信,这样的大事首委肯定会动用铁皮子,想想今天就到了。我马上动身去山下集合部队,只要有办法,马上就能调动。”
“我早就知道岚子的性格,本不该让他深入……我没有面目去见首委、没有面目见军委的人,往后下了黄泉,我又能和岚子和战友们说些什么呢……”
甲丘乐滑了一跤,仍然望营地外行去,军士见状要来搀扶,他皆谢绝。沿岩石路上行,身旁递进的江流正是紫烟村人唤作“母亲源”的澧白河,河水发源于紫烟山系,紫烟军第二师师所驻扎高点,保证上流清净,更是平日的生活用水,而洗澡则取驻所不远的泷碧潭。
水声哗啦,鸣珮穿林,甲丘乐借着残月远瞰流瀑,攀在丛木溜坡而下,尤见水面星熠闪闪,散发的薄衣女子坐在潭边石上,双腿拨弄,微波荡漾。
“你醒得太早了,白天会困的。”甲丘乐脱下皮毛,踮脚点水,凉在糙皮,他走了一路,身子热乎不少,只拍拍左胸淌入水里,和那皮毛一同浮起。
“邱幼璇和我说她要走。”温玉妆清音飘忽,自是淡然。
“我想,独立小队从此就散了,剩下的六个人留得住谁呢?”
“如果……”云丝的清凉淌落在温玉妆半仰的脸庞,黑白在水木侵染,不留一分颜色,“我能强硬一些,不要事事顺着岚钟的意走……”
“没用的,他和平波清都是倔牛脾气,认准的事十来八匹马也拉不回来,你不让,他总会变着法子去。”
“真不知道他在急些什么……好像他从来没有属于过独立小队,整个小队什么时候全都围着他转了……没了他,这个队好像真的走不下去了……”
甲丘乐看着切齿垂头的温玉妆,当时又望潭中央游了几许,任瀑上飞跃而下的水纹荡在胸前,蓦地大呼一声,播越林间,须臾融在水间叶里,无处去寻。在小潭鱼跃突贯,反反复复游了好几个来回,登上东岸,用洗净的毛皮把上下拭了个大概,虽然甲丘乐浑身发热,温玉妆还是让他在林里换上衣物。
“我要离开这里。”甲丘乐站在温玉妆身后,再没有任何犹豫,只有这样他醒转来才能继续往前走。
“你要去哪?”
“我不知道,或许到处走走?还在扶济区的时候岚子就经常和我说:一定要出去走走,在扶济区弹丸大小的地方人就要世故到死,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让人惊叹的风景。”
“那么,就当饯别礼,和我说说你和岚钟的相遇吧。”温玉妆轻拍身侧的平石,甲丘乐旋即坐下,东方朝晖渐盛,蒸腾水雾中的女孩侧脸却依然朦胧。
“这可有得说了,想说的实在太多了……”甲丘乐的视线飘浮了,又忽然呵笑地摇头坠落,“岚子大概是学院毁灭后就被人卖到了扶济区,扶济区的幼奴遍地都是,我和他也是,当时我们都在一个黑作坊做工——当然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隆岚钟。”
“扶济区的黑作坊估计都差不多,孩子们平时吃不上什么好东西,一个月能吃到一个蛋花就算是作坊主人卓老狗大发善心了,岚子还笑过我说我这身高就是在黑作坊里待久了弄的……这些都没什么……我好像从懂事起就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只不过换过几个地方,好在我做人滑溜,偶尔能得些油头,我当时还扒扒家伙什改善改善伙食……”
“你从以前就点子多。”
甲丘乐忍俊不禁,小声喟叹,“可怜其他孩子还没我这条件,他们拼了命做工得几个零头根本吃不饱,只有讨得主人欢喜能多点赏钱还不够塞牙缝的。我们这些个幼奴饿死病死都是家常便饭,瘦的直接扔到阿鼻区连着悬崖的通道,肥的幸运点能当半个柴火。这些个孩子,男的最好能得主人欢心,挺过去就能当个帮工或者监工,那算是熬出头了,女的能被挑上做个‘神女’好歹还有条活路,能到街面上那是前世的造化,我呢,还算好,早早地做了帮工,两三天能有些肉吃,就这样,我都觉着这一生能望到头了……”
“我在那里生活过,哪怕是到现在,我也接受不了这些残忍……”
“大家都一样,不过都在容忍,”甲丘乐低头抱胸,看着水面贴满绵布的脸,对面的人神色严厉地盯住他,半分不肯松懈,“岚子就像是天上降下来接我们出去的,他只在作坊里呆了三个多月,记得那天卓老狗给岚子毒打了一顿,我以为要跟往常一样去抬人了,我打开门的时候,看到的是手里抓着铁器件的岚子,他满脸是血,把卓老狗的头敲得稀巴烂。死人我见得多了,但我从来没有吓得那样屁都不敢放,他看向我的时候,我还以为我的头也要成团浆糊,可是啊,哼哼,可是他只跟我说一句话:‘你们自由了’——这个场面,哪怕是到我合眼我也忘不了。”
温玉妆回想起多少年前,汗血交融的男孩,半批破烂的棕衣,踩在骇人的赤泊里,垂着头瞥向门外,那是阎罗殿里夺路而出爬到人间的恶鬼,毕竟人们从来没有预见过赤色中的救世主。
“我跟着他走出了那个作坊,只要跟着他好像就能看到方向——有很多人都是这样想的,我们想在扶济区开出我们的天地,我们想得太好了……大家还是吃不饱穿不暖,有人就死在街上,有些孩子能到孤儿院……很多人都不见了,可能早就没了。玉华班抓走麻祎的那个晚上,岚子被打断了腿,记得俞叔收留我们,我还和岚子说睡一觉醒过来还能再走……”
温玉妆滑了一段,撑手想往岩面上移,冰冷冻住她的双腿,作牢固的镣铐,这是她的棺椁,其中躺着一具生硬的尸体,她已经走不动了。
“后来的事……又怎么样呢?他和我说他什么都没做到,什么都做不到,我多想告诉他,我不是没有回过作坊了么……”甲丘乐的指甲嵌在肉里,拳砸在额上,浓眉压迫了双眼,双颊和颏下黏糊糊的,这些微渺的苦咸终究撼动不了小潭清甜的底色,“岚子,你怎么就是不明白自己的价值呢……你真是个苟王八,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你让我怎么回去见鹭辰姐……”
温玉妆闭上双眼,身形止不住地抖动,身边耸动的呜咽击响她心中翻倒的鼓,一个寒颤仰在冷硬的石面。
温玉妆安静地躺着,任由起泡的双腿随水浮动,直至呜咽渐息,“还是回去告诉她吧。”
“不回去了,就让她当我们两个死了吧,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甲丘乐捂着酸胀的双眼,林间枝叶响动,两人不约而同看去,四道人影自树后现身。
“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有一会了。”柳惜时抹着眼,顺声就往下跳了,炸起一片水花。甲丘乐正忙着挡水,韩雬雯、邱幼璇两个妮子也蹦下潭,把他淋湿大半。
“隆岚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是能走的,可惜这支小队走不了了:隆岚钟的鲁莽,温队的误判,甲丘乐你的顺从,宁与沁的自我,我们其他人的无声,所有人注定要付出代价。就算是这样,那个做决定的人永远是隆岚钟,他的刚强是其他人模仿不了的,他决定了所有事。”
潭里的人拼命凫水,岸上的人良久无言。
“不好了!出事了!”下游传来回荡山间的呼声。众人齐齐望向石间穿梭的汤心练,急流的光映已显刺眼,“特甲自己跑上山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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