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三十一日申时
隆岚钟用过午饭睡了半个时辰,在踏步声中醒转过来,精神清明不少。爬起身来,定睛看时,众人都围在圆阵里,谈笑起哄,他轻摇昏沉的脑袋,接过水来,漱口打嗝,差点喷出来。
“好点了么?”温玉妆拿回水杯,手贴在隆岚钟的额上,“有些烫手?”
“你多虑了,一天到晚东奔西走的,可不就烫么?”隆岚钟撇开小手,顾不上寒暄的唐眼光,穿过岩缝,阴冷渗骨,人声更是鼎沸不息,他隔着人群望见整齐操练的石兵,心中暗自叫好。
“你好了?”平波清上来问话,哪想韩、柳等人都跟来。隆岚钟受不得嘘寒问暖,随意应答,却绕着石兵去找比垂耳,石阶映入眼帘,洞扉大敞,银辉在目。
比垂耳摆弄手中的核,脸上的褶皱缩作一团,掩不住他嘴角勾勒的弧度,脑中的画面一刻不停在眼前重现,让他想起儿时在沙盘上的捣鼓。
“别玩了!”隆岚钟再喊了一声,索性一把夺过比垂耳掌心的核,石兵都转向他,捏紧了手中的长矛,“上面的路?是怎么回事?”
比垂耳怔怔转头,浑圆的浊珠映着五彩光色,半宿吐不出话。平波清两三步登上石阶,在门前探望纯素的冰原,“他用石人的无质路径打开了这扇门,我们还没有到冰面上走过。”
隆岚钟轻拍比垂耳的脸,将青晶交还,来到平波清身边。逼人的极寒扑面,他忍不住半眯了眼,唤甲丘乐取来背袋,撕扯下一片深色布袋绑上覆盖下眼睑,双瞳已然适应许多,放眼无际的冰原,宽阔的晶莹大道上,只是白皑皑的一片;两侧冰川高耸,与重山相接,远方的山岳刻画出模糊的楼影,“看来这条路到底就是藏在里面的东西了。”
“我也这么看,大家跟着我可以很暖和。”比垂耳冷不防挤入两人身间,瘦弱的身形摇晃,踮起的双脚雀跃。
“这样开阔的地形,确实更方便机动,但同时也会把我们变成空地上的活靶子。”平波清转向摊手的蓝榘镇,紧闭双唇的温玉妆没有什么表示。
“前面有没有无质感应?”温玉妆站在众人面前仰视阶上的光影,抱胸问道。
“我没有感觉到。”
“目前没有感应到——”隆岚钟接下比垂耳的话,进一步做了说明,“如果做一个简单的分类,从进入巨人落开始,包括整个武衡长道,路上的无质机关全部属于‘空间型’,把我们限定在一个有限的空间内去应付机关,所有的关键都在于核,做最保守的打算,假定这片冰原是下一个限定的空间,这个空间是和巨人一样的开放空间,自主权在我们手里,无论前面形势如何,我们都有退回长道的余地。”
“你说的全部都是有利的条件,那不利的是什么?”
隆岚钟在人群中寻找反驳者,那青年一段时间没打理头发,有了一段刘海,面色总是凝重而坚毅,富有特色的骨相素来为寨里的弟兄调侃为“狮子头”,好在青年毛发并不浓密,唇下的短须也不至于落入雌狮的境地。隆岚钟的诧异掩藏于左胸的骤动,宁与沁在反对我?这好像并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发展,然而他找不到可能的爆发点,人们总是囿于自己的思维定式,很少有人觉得奇怪。
“独丁说的有道理,如果我们进入冰原后,来路又一次被封锁怎么办?”唐眼光并不在意宁与沁复杂的目光,右手高悬头顶。
“就算是这样,在冰原上的机动空……”
隆岚钟拦下急于辩驳的平波清,出乎众人意料的是短暂的沉默招待了他们。
唐眼光缓缓放下手,无奈地回应宁与沁的殷切,“但是我们每一次都成功地化解了?”
“决定权不在我这里。”宁与沁咂咂嘴,下意识轻叹了口气。
温玉妆背面灼灼,满眼都是徜徉在冰雪景色中的隆岚钟,“我们的弹珠用得七七八八了,要避免一切的战斗,所有的行动都以此为前提——有战斗我会领着你们全部退回武衡长道。”
方针既定,根据隆岚钟制定的战术,各小队内以绳索连接,同时以三角的阵型避免直线前进。众人用深色布条缠在下眼睑,避免长时间直视冰面,比垂耳的术数不虚,上半身恍若泡在阳春三月的新潭里,所幸双腿活动已久,整个身子都是暖呼呼的。
真正走上冰面还是艰难许多,隆岚钟掺住木梭,每一步都分外小心。领头的温玉妆倒是看起来轻松自若,一如竞速的溜冰队员,绑在一线的三人花了将近一刻钟才彼此协调。
映入眼帘的远处楼影破雾开云,雄峙岳顶,自人字顶而下,桅杆四立,南角倾斜,隆岚钟揣摩是个废弃的瞭望塔,再看左侧,也有类似的建筑。云翳稍浓,他收回目光,探视前路茫茫,只疑穷绝不通。
“照这个速度,怕是走到晚上都走不到头。”温玉妆半顾首,原来精致侧脸的暗沉抬眼可察,谁知浴银戴素,反觉皎柔可怜。
隆岚钟正待回话,“啪叽”作响,跌在冰面的蓝榘镇闷不作声,吃力地爬起,一个踉跄差点又撞在冰层。平波清牵引着向蓝榘镇靠拢,隆岚钟暗里也打起了退堂鼓,心念脚底打磨,好歹站稳再来。正想着,众人皆顿步不行,齐齐望向天空,在浓厚的阴影中作了生硬的冰雕。
隆岚钟疑云满腹,顺着众人目光上行,一时把呼吸忘得干净。重云仍聚,须臾难测,不知何时重重压迫,横在冰川一线,渗不出星点光色。云翳中央,透薄的青亮萦绕深刻的玄纹,杏目辟霭,赭桔交错,别开深浅难测的渊缝。
温玉妆斗胆举臂,屏息翻顺手心手背,意作后队变前队,不知是天色昏暗还是黑云沉闷的缘故,她领小队背身移步,众人都杵在一处,绳绷弦紧,比垂耳兀地溜了一跤。
甲丘乐缓过劲来,把光珠别进袋中,仗着处在中间的位置,接温玉妆指示,一边传递手势,一边把烟弹扔在前后,借着黑霾碰弄路上的队员,压低嗓子把众人的魂自九霄外唤来,那时穹顶连绵浩浩汤汤,平地急突影影绰绰。
众人身面的暖意散了,发端、眉梢、鼻下冰屑粘连,裸露在外的手脚抽缩,只得弓脚握拳;且不论碎晶舞动,霎时纵割横切,原来是风雪甚紧。隆岚钟微张裂唇,勉强与耸动的鼻翼榨入一握生气,眼见要埋没在狂雪里,他一手操持,片刻覆起火盖,把风雪隔绝在外,松懈时就正倒过去,看是温玉妆给他靠住。
“从现在开始,不要再讲任何的协同,把你们身上的绳子割下来,只管往长道那边跑,哪怕是爬也要给我爬过去!只要到了长道就是成功!”
平波清掣住半跌的昌沛荣,环顾火罩之外,苍苍渺渺,只知退却所致,哪晓得东南西北?他抽刀率先断了腰绳,锋锐直指天上,“有没有办法开出一条路来把那东西干掉?”
“这不是我们可以想象的……”
“蝼蚁蚍蜉在看见人的时候,它们心里不会想去反抗,”隆岚钟抓住温玉妆的臂膀,颔首间比垂耳已将两段绳子割裂,“所有人,不得有任何异议!接下来我给不了你们任何帮助,找不到方向,就相信自己的直觉吧……”
温玉妆咬牙启唇,隆岚钟却捂住了她的嘴。比垂耳按照隆岚钟的思路一道尽力维持漉雪析风的火罩,奋力举步,呼吸更艰。急暴给火罩重重削皮,到形同虚设,隆、比两人亦不再勉力维持。
“接下来你们全部要靠自己了……”
温玉妆扯住毛衣,恍惚中似闻耳后余音,扭头的功夫,视线迷离,人影不见,烈风在已无知觉的双耳边呼啸,要在冰面上稳住身形更加困难,只是微微启唇,吸了半腔碎冰,咳嗽时肺部如同火燎,她趑趄乃至顿步,索性任拍打在背的长风推着滑步,身体渐渐蜷缩,几乎要昏睡过去。晃神时,温玉妆蓦地一振,恢复一些知觉,四下啪啦碎裂,纵使天崩地裂也不过如此,缓缓蹲下,才见身下掩掩水波。
温玉妆伸手撑在冰面,脑袋昏沉不堪,奇异的燥热从中心传递到四肢,头上的粗条早不知何处去了。抑制住脱衣的冲动,与冰面咫尺相视,梦寐中见到一个个熟悉的笑脸,伏丘帮覆灭之时,她本该和宗梦共赴黄泉,在那儿还有这阳光明媚的日子,现在谁也不会找到她的尸骨,兴许千百万年后,她的躯壳陈列在展览馆里,由智者指点美丽与丑陋。
用尽最后的力气抬头,独存呼啸之间,孤寂得让人嗜梦,好在还有一丝亮光飘缀,温玉妆情不自禁地滑出手。熠熠光辉浮跃,卷噬旋急腾空,冲顶火涡活把浓云劈出个漏穴,现出游动的长身一隅。伫立望天的人影映入温玉妆眼帘,青环连在男人的双臂,一如他身遭的消雪巨洞。
说来也怪,当时风吹云开,半空尚闲游残棉,平面借蓝晶闪烁,遍地是败冰寒水。温玉妆狠狠呼了几口新鲜的空气,咳出一片寒水,觉手面伤冻,此时才是一个恍若隔世。
隆岚钟山翼搐动,后仰着上观鳞爪蜿蜒,脖颈上只是个安插的附属物件,两肩的枷锁都要卸了方轻松。云层渐渐聚集,庞然冰雹刹那溜出,破风甚急。眼看累及,温玉妆半爬着要走,一个溜滑跌了个翻身,浸在水下的右手仿佛冻结,酸痛蔓延到全身。
紧闭双眼,后脑勺的柔软告诉自己还活着,温玉妆别开眼皮一缝,褴褛的皮毛和邋遢的脸庞拦在云前,在火焰扑腾的瞬间,上下灰飞烟灭。
平波清堪堪躲过面前的巨雹,溅起满脸清水,内外清爽不少,阴翳浅散,长道洞口就在伸手可及了,“大家有没有事!”
“只有个兄弟掉在水里,我们已经救上来了!”甲丘乐也不知问话何来,只顾着答应,朝右侧的洞口连奔带滑。
“独甲……”温玉妆抚握青丝下的清冽,男人的四指蜷在手窝,厚重的阴影继续下沉,玄鳞忽闪,长须飘飘,游蛇盘在气海,血口稍开,底色嬗变的异瞳唯一久存的只有眼中布满血丝的隆岚钟。
平波清见那巨物,虎首后绽着伞鳍连衔及尾,一对错向叉角张出,青靛铺面,幽白染腹,蜿蜒颠倒,悬停在空,遮蔽半片冰川,他却远远不得盘算大小。
“玉妆,这次换我来救你了。”隆岚钟小心扶起温玉妆,趁着游蛇迟疑的空档在北上玩了一把火,游蛇受炙惊诧,“哞哞”响彻冰川,隆岚钟忍受不得,扑哧大笑不止。温玉妆受背推使,摇晃地望长道口奔。
游蛇转向窜动的蝼蚁,贴地飞冲,任隆岚钟如何呼喊造火都不为所动。巨人乍现,主干瞬间化作无物,晶体落在冰面,竟扑通一下与水交融了。
“去你娘的苟王八,快点去死吧!”唐眼光装枪射出最后三发子弹,那弹珠扭转,未曾破开作袅袅烟消。
“独丙!”宁与沁见游蛇转换目标,一把扑倒身前的唐眼光,凛冽寒风把两人如蓬草吹散,单说游蛇驭风的冲劲已不是承受所及,凌光巨爪猛砸在田玉生身背,水花高溅,只在碎裂的冰面上残留一点殷红。
“比垂耳!”隆岚钟洪钟音震,靠在道口的比垂耳一咬牙,扭曲的空间卷入游蛇身侧,把它大半个长身撕成碎片。
烈风击倒了韩雬雯,她伏在地面,一寸寸向道口爬去,直至头顶狂焰席卷,烧焦了她后脑勺的一撮发梢,鼻尖的气息是娘亲忘在楼阁的臭鸡蛋。她终于失了气性,只道搅扰烦闷,人声迷离,却不曾有过片刻走马观花,想来各自有命,未必相同。
清脆的撞击翻在身边,韩雬雯缓缓抬起头,反折手臂的隆岚钟躺在她前方不远,她脑中剩下空白的剪影——如果尚有边际,手脚并用,像脱水慌张的磷虾,终于摸上干裂的脚踝。跪在他面前的男人满脸血渍,隆岚钟开不了口,胸膛起伏也是徒劳。
“隆岚钟,我相信过你……”
轻飘飘的话语与宁与沁的身形一道散了,谁想掠过的游蛇却给韩雬雯捎了一程。韩雬雯费劲心机力气半爬起身,牵起隆岚钟弯折的手,隆岚钟能看到女孩眸中噙着的晶莹,“这次不是一个人了……”
痛感泯然,隆岚钟眼中明媚的天空,一如高原上银装素裹后沁人的晴朗,今天是什么重要的日子?他原打算在晚上点上三支烟——不过这些都无所谓了。如果要做什么定义,那一定是愚蠢的变怪,对于只会沿着直道前行的人,岔路早已宣告了他的死亡,死在这种地方倒也不错?来不及多想了。
庞然巨体破开冰面,余下蛇尾留给浅浅涟漪。
“所有人继续撤退!”温玉妆抹去眼角的冰屑,通往道口的前路仍然明亮。
笔者后话:自下周一起,连更六日完结17卷,之后休更1-2周;同时章节免费扩大至整个第一大段(实则因条件不充分),后将根据实际情况调整第二大段的更新频率及至搁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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