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六日午时
安长钰吃完饭团,悠悠伸个懒腰,起身远望草地,不远处流水潺潺,是轩延河的余波。一个旋转顿步,安长钰向停下的方向迈开步伐,不偏不倚直指北面。
“你今天中午不午睡了?”鲁御玄跟上安长钰,低声询问。
安长钰瞥过身后烦人的“跟班”,自顾自加快了脚步,“这么冷的天还怎么在外面睡啊?仙乡这边又没有什么好玩的,只能到处逛逛,再来两天就把这边全给摸完了,都不知道还有什么好干的。”
鲁御玄噤声在后,如影随安长钰而行。仙乡镇周遭的原野最近热闹得很,农民都赶着出来分地,不时有镇公馆的人员宣读告示,用木牌标识土地界限,听说种子很多都是楼水分来、越桑还有本郡郡北买来的优种。
“你要是不知道岚钟哥在哪就别跟着我了,跟个跟屁虫似的,挺烦人的,我在城里都没有……”
“那位同志,请你不要从田地中间穿过去!”
没等安长钰反应,鲁御玄一把将她从土面拉回田埂上来,自是惹得众人瞩目。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安长钰即时拜了两拜,斜了朝向,只想快点脱离田垄。
鲁御玄翻开芦丛,踩着高低蹚着泥,一身皮毛沾了不少小刺球,心下只怪这女孩偏往僻路走,倒不像个富家姑娘,“首委命令:现在郡西局势还没稳定,你是我们的贵宾,一定要保证好你的安全。作为隆大哥的朋友,你自己也应该多小心一点。”
“我还轮不到你来操心,”安长钰跌个俯跤,把赶上的卫士拍个甩手,一双泥手任意上下,更加使性,“你们这边的人怎么都一本正经的,太没意思了!”
鲁御玄情知话不投机,干脆随女孩自言自语,单想着保证安全就便。漫丘的杂草比人高,许是得了秋讯,黄了大片,安长钰只是一个劲往前扒,好容易脱出荒地,开阔出玉野旧地,不防又有一彪人马赶上前来。
“前面是什么人!”
安长钰靠向长草丛,挑眉注视前来盘查的军人,其后还有一名披着风衣的高壮男人大步流星而来,不待她回话,右手边草丛闪弄,一道人影忽地窜出来。
“我记得你是直属卫营的人吧?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风衣男人稍稍打量过安长钰,下意识转问面熟的鲁御玄。
“报告茅团长,直属卫营侦查一连鲁御玄,现正奉首委指示保护贵宾安全!”
茅利势得知情由,又闻身旁军士催促,看过东张西望的女孩,还是向鲁御玄叮嘱,“继续往北去就要到幕开林了,东边不远就有郡军的驻军,那里现在是个敏感地带,你们不要太靠近。”
鲁御玄再次敬礼答应,茅利势遂不作停留,与军士一道继续南行。茅利势走得仓促,随从军士也谈得急,一面窸窸窣窣,他竖起耳朵,禁不住问:“你们都认识鲁御玄?”
“茅团长,我们仙乡本地人怕是没有不知道他的。”
“是啊,他可是个会来事的主,打小就一根筋,到处惹是生非,寻死寻活地要参军,他爹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还是他伯父阎长官劝了好一阵才让他到军队里,平时就帮军里做些文书收发的事,他爹娘还想他早点退伍回家呢!”
“你是说,他伯父是阎顺才师长?”
“是啊!”
茅利势过去仙乡也来得不少,从没听过这号混世魔王式的人物,来不及多问,正撞上东来的两位师长。
“利势啊,你是来汇报情况的吧?”谭让眼尖,一声问话才让宫又术回转过身。
“宫帅、谭帅,这几天一团在幕开林周围安排的定点巡逻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反而是红薪联之前在林子北部驻扎的部队撤走了,流星马报告是撤到了扶济区那边。这样到幕开林打猎的镇民也能放心些。”
“红薪联肯定是不希望郡军得势的,我们现在面对他们是个内凹的圆弧阵线,幕开林就是插在他们心脏上的刀子,能牵制郡军的很多注意力呀。”谭让喜出望外,一时把喜悦传递给了两位老伙计。
“这都是自然的了,老茅,我们两个要去镇子里开个小会,你要注意好这边的防务,有什么情况随时和二团姜欧联系。”
“宫帅放心。”茅利势送别宫、谭两人,借树影重对时间,自归北边团部。
却说牛摸鱼早接信件,中午并不打算睡觉,除要反复研读报告,还约了人来洽谈。这份今晨到手的报告,在木板上写就,墨色在棕面上算不得清晰:
“……武衡城所是在杨吾程的影响下建立的,就眼见的,远古人类的文明要远比现代人类发达,城所是一定要透彻探索的,在各个方面,特别是政治和学术上的宝藏,必然有深度挖掘的价值……
杨吾程是一个关键节点,他是一个窘迫者,本意是要从事学术工作,实际也是为了影响政治;但是,他是个具体的人,感受到现实生活的温情时,产生过退却想法,在学术路径无法实现,生活的温情消退时,他选择自辟蹊径,在赤县外的土地上以不同的语言发表学术著作。这是性格上也是信仰上的执著,用隆岚钟的话来反映:是对于真理的不懈追求。真理是存在于社会背后的不能转移的规律,它可能普遍,更多是繁杂……”
镇公馆的院落略显萧疏,这阵子大半的人员都到镇子周边村乡的田地上去,少人领略秋桂的芬芳。连风簌簌流下澄黄的玉粒,弹在土面,滚落石上,于脚底和尘微去。
“首委,隆大帅来了!”
俞易扬兴奋难已,牛摸鱼对手舞足蹈的小子干瞪眼,好在小子反应够快,旋即憋住笑意敬了个礼,“报告首委,隆先……隆岚钟同志来了!”
“俞小子,这么多年了这个毛病还没改,说话要过过脑子,”牛摸鱼起身重重拍住卫士肩膀,指向窗外,那边是峻岭隐青的西方,“要不然全大师怎么说你说话太直太快,要犯错误呢?”
“报告首委,今后一定改正!”
“行了行了,把咱们的好‘隆大帅’接过来吧。”牛摸鱼刚摆手吩咐,急促的板点由远而近,半大男孩即时向老牛敬礼,一旁慌张的男人恭敬作了个揖。
“来得好快啊,进来吧。”牛摸鱼松弛下紧绷面容,一把将隆岚钟拉进屋里;俞易扬待比垂耳进屋,轻关上门守在了门口。
牛摸鱼紧捧隆岚钟的双颊,双手贴在脖颈,滑到胸膛腰侧,乃至拍大腿到了脚尖:这是个结实的青年,脸色却沉静,此时更如死水。
“回来了?”牛摸鱼轻声问道。
隆岚钟一愣,失笑道:“回来了。带胳膊带腿的,一个没少。”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啊……”牛摸鱼沉吟着,恍惚着回座让两人坐下,一个拍手猛然回过神来,从壁柜翻出一份文件递给隆岚钟,“你先看看这份档案。”
“潘松武?”隆岚钟抱着疑惑,一目十行浏览无遗,愈发奇怪,“没什么奇怪的地方,这是怎么了?”
比垂耳静静听着两人说话,与隆岚钟只是咫尺,真真如坐针毡,侧坐也不是,靠背也不是,僵在座沿,小腿紧得生疼。
“你好,请问是来找首委的吗?”“我是一师二团团长姜欧,首委要我中午来见他。”“请稍等,我先进去报告……”
“俞小子,不用汇报了,直接让她进来吧!”
姜欧推门而入,浅浅报道,见坐在沙发上的两人,诧异之余挥手寒暄,自到办公桌对面坐下了。隆岚钟将档案放回桌面,与姜欧面面相觑,这位老熟人虽谋面不多,也有三四年光阴相识,而今再见,何其亲切呢?
“姜团长,今天让你过来是为了潘松武的事情,我想听听你对他的看法。”牛摸鱼与隆、姜相望,开门见山。
“潘松武?”姜欧不住看向隆岚钟,显然是期望从这位紫烟寨老人这里得到指点,可惜对方稍显呆滞,“他以前在荒服,我和他接触得不多,怎么处理全看紫委会中央。”
牛摸鱼郎爽大笑,“姜团长,我知道你一向谨言慎行,我请你来问潘松武的事,不是要什么兴师问罪,是为了军事部学习的事。”
姜欧接过信件,其上字迹工整:
“十一月二日巳时信
得知中央在紫烟学院设立军事部,欣喜万分,固知政治、军事学习为我军必要。军事部学员人选,是否有必要考虑潘松武同志?汉蛮冲突后,潘勤奋学习,认真自省,长足进步,全师长与我拙见略同,认为可以入选学员名册,日加精进,请首委与中央决断。
戴知机”
姜欧浏览过戴知机名下“骆一坨”“全衷”的大署名,又从头看起,足看过三遍,这才恋恋不舍转给隆岚钟。隆岚钟须臾看过,想起昨日回仙乡歇脚,到学院查看从雷公预处闻知了设立军事部一事,看来军中已然宣示,不日就要正式开课。
姜欧须臾思虑,问道:“不如让骆老说说意见?我对这件事没有这么了解。”
“老骆还在回仙乡的路上,他老咯,经不得快马颠簸。”
“姜团长,你就不必拐弯抹角了,牛首委就是怕你们不敢直话直说,所以才客客气气的,要换作我们老寨子里的,他早就开骂了。”隆岚钟放下信件,看比垂耳同时颔首,语气更觉轻柔。
姜欧作势笑笑,心转一圈,目对牛摸鱼正襟答应,“信上的内容我基本同意。潘松武虽然性格有些偏执,但是个学习的好料子。”
“我也同意老戴的看法,潘松武在伏丘帮时期就是个打硬仗、运动战的好手,在御边墙镇守时履立功勋,最早建议学习蛮族丛林作战方法的就是他。至于纵容紫烟村的汉蛮冲突,过去红叶郡汉人的错误认识、汉蛮两边多次的交战,对蛮人同胞的仇恨是一种惯性认知,可以理解,重要的是要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并在以后积极改正、弥补。像姜欧团长说的,我认为越是偏执的人,在认识到错误改正时就能越彻底。”
“诶,还得是你小子,道理一套一套的,”牛摸鱼拍桌大呼,惹得姜欧不觉失笑,“我就把潘松武的名字加到名单上,你也不行光说不做,在学院里要多关注他一些。”
“我?”
“不是你是谁啊,中央已经定了,你负军事部政治处的总责,以后就要和雷公预长期合作了。”
“我服从中央的安排。”隆岚钟点着头,又接过牛摸鱼拿来的《政治教育教材示范》,这叠厚厚的文件上明显是卜时渊的手迹,工整凌厉。
“姜团长,辛苦你了,你去食堂吃过饭再回去吧,我让食堂师傅专门给你留了板面。”
姜欧心下诧异,起身敬了个礼,同众人道别离去。牛摸鱼见隆岚钟的注意力全在教材上,抽闲问起比垂耳,“比老弟,这阵子肯定辛苦了,没累着吧?”
“没有,有隆公照顾,都还顺利。”比垂耳视线从纸面抽离,一个劲地答应。
“你的报告我看过了,写得很详实,探一探武衡城所要花多大功夫?”
“我希望中央能抽出相当精力放在武衡城所的探索上,他们的文明非常先进,我们可以学习他们的科技,这样我们的紫烟军能装备上更好的武器。”
隆岚钟心笑一个两个都是谨小慎微,目在书面,不假思索补充道:“他们的政治文明和历史肯定也是要着重的,按初步估略的城所大小,起码要有一个营分区域来逐步展开。”
“比老弟,这个任务我就交给你了,我让二师调拨一个营的军力给你,专门负责这件事,时间要多要少都你说得算。”
“是,不胜感谢首委!”
隆岚钟随着沙发弹垫起伏,默默看着起身敬礼的比垂耳,这份喜悦并不直接与自己相关,“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就先走了。”
“岚子,你这么急着走干嘛?赶着去投胎?”
隆岚钟身形未动,静待比垂耳坐下,与牛摸鱼相视而笑。
“好小子,尽耍些小聪明,”牛摸鱼指着隆岚钟半着骂腔,“唐光子之后就不在你的小队了,他还是回镇公馆工作合适。”
“让眼光上战场确实是屈了他的才了,一直跟在我身边更没什么必要。”
“邱幼璇这姑娘怎么样?摸清底细没有?”
“我打问过,波清不肯说明白,不过侠客行的前任侠首也姓邱,两个人肯定有关系。波清就是没有亲手干掉这位邱侠首也肯定有瓜葛,仇肯定就是在那时候结下来的。”
“你是说邱幼璇一直用的真名?”
“应该不假,肯定是侠客行的人特别嘱咐过,她到现在还没反应过来。”
“说是任侠仗义,倒是好算计,”牛摸鱼连拍桌面,把比垂耳飞神给唤回来,“老比,你听没听过侠客行的事?”
比垂耳摇头晃脑,终于咽了口唾沫,“听说得不多,他们一直是秘密活动,内部的层级划分森严。”
“这种不受管束的团体危险得很,我们这边的治安要做好。”
“侠客行这种组织也有它成形的道理,它自然诞生,以后也是要自然消亡的。”隆岚钟起身整理衣衫,将桌上的潘松武档案物归原处。
“岚子,这段时间你就把心放在紫烟学院上,把学院里的事做好比什么都强,”牛摸鱼来到隆岚钟身侧捏住男孩肩膀,“一个小队的队长是要对队员的生命负责的,这次你找到城所遗迹,是功大于过,可性命不是用什么功过能比拟的。”
“这是我的判断失误,以后一定要做得更好。这段时间我也会把小队整顿好,独立小队,要成为紫烟军的可靠力量。”隆岚钟点头称是,比垂耳已经开门在等。
“对了,安家的姑娘来仙乡了,整天闹着要见你呢,你找时间去陪陪她。”
隆岚钟一个激灵,只得答应一声,带上房门。牛摸鱼闻听门外俞小子的道别,轻叹一声,烟幕覆盖西方高山的想念,终究是埋骨之所。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