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下 下

换源:

  青石路缘包容了横向砌就的红砖大道,绿苔在面表蔓延,消解了时代的鲜艳;长而宽的衢道望左侧半拐延出,在条形红窗的折光指引下斑驳闪烁。翠植探出墙缝,摇曳着荫影,隐隐仍能望见牖后的盆花;深红屋棚下的货架稍显凌乱,却未曾翻倒,鼓涨的皮球看起来飘而轻,附着五颜六色,地上散落了瘪烂的小球囊,有的已经黏在石面;路店门牌印上字迹底色的异质鲜明,抬头纵然云浓气沉,始终掩不住瞳里的敞亮。

骆一坨伫立街前,遇风的布条碰到指面,他掉在一抹轻柔,缓过神来,狠拽了布条一把,确认军士拉起的“封锁线”足够紧固。脚步挪上矮阶,骆一坨靠在及膝高的石盆鬼使神差似地轻拍细长的铁管,那喷口竟“嗞”地一声激射凉水溅湿他的手背。骆一坨愣神一须,与众人齐声大笑。

隆岚钟、比垂耳等人站在的偌大大厅却寂静非常,柳惜时、汤心练翻开落灰的玻璃窗,借着金光在大理石的世界里摸索。古代文物、雕塑、画像乃至尸骨一一陈列,谁也不清楚这座“悟真(武衡)博物馆”修建在城所入口的用意。难以推算的年光覆盖了展览柜,好在玻璃后的遗迹、遗物大多如故。

“我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大的博物馆,武衡城所一定发展到了很高的文明程度,至少要比我们高得多。”

“现在看来,人类文明是大倒退了,奇怪的是历史没有留下线索。”隆岚钟对比垂耳的话深表赞同,背手踱步,伴着清脆回响,穿梭过长矛贯弓、缕衣大袴,这些是时光的流隙。他来到主厅门前,俯仰厚重的暗红木门,双手用力推时,瞬风携着尘埃袭来,沾染了头顶双肩。

圆形攒尖拱卫釉彩入洞,直直洒照在玻璃框上,只有挪动脚步,随行靠近才看得清晰。一幅合臂长的画静静挂在大厅中央,任由暖阳抚慰,隆岚钟这才发现这是一个人物画,不过和传统的水墨画不同,是他在书上见过的,大概是叫“油画”的风格?

画面色调分明,无论上下一皆刻入难言的细致:画上是一个蹲在山中的女孩,那里大概是一个洞穴的入口,只能隐约辨清摇曳的细枝,枯条垂在暗淡的藤间,飘丹与青黄相接,无论秋冬,南方地上的飞叶兰草总是薰鲜盎然,偶尔有艳粉浓缀,其外却浅薄结尾,谁知晓跨越千年的天竺葵仍然流行。隆岚钟的目光定格在画布中央,素色连衣裙的女孩翘起脚尖,赤脚蹲在黄泥面,她戴着青带缠绕的奔尼帽,一如穿梭的光影冒出林尖,微棕的秀发遮下大半追月柳眉,勾出半程软耳,垂在香肩,在白皙上臂蜿蜒而流,滑在裙侧,乃至顺地以融。她托腮浅笑,微微扭头,玉入连波是妃瞳,一时将他魂牵入梦:曾抚手牵吻,遂游发香重。

其旁随悬杨吾程亲笔:

襦罗凌波游苏过,星辉潋滟青嫣开。

发木灵眸空际远,凝露盈笑咫尺猜。

隐约流铃薰风恋,通明重霄一人怀。

山障千万一别去,江湖悬绝无再来。

《风夜偶遇佳人题》的笔迹,右左连贯,工整无折,倒与隆岚钟想象颇为不同。

“这是杨吾程梦后委托画家周世杰画出的画作,杨吾程十分思念逝去的伴侣贺元柔,他在奇异的梦中再次见到贺元柔,把每一个细节都清楚地记在心里,在作画过程中全程指导,留下了这样一幅奇幻的文化瑰宝,这幅未命名的画作满是杨吾程先生的情深……”温玉妆抹去告示牌上灰尘,给众人读出其上内容。

“杨吾程是什么人?”汤心练发出疑惑,众人四处察看,四周没有找到相关的说明。

温玉妆转向呆愣的隆岚钟,侧脸挂着的晶莹泪痕映入眼帘,她不觉睁大了双眸。氛围冰冷且沉闷,独立小队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当悬在半空的重坠化为有形,敏锐的甲丘乐率先抬头,只能朦胧看见金玉的光辉,隐约能辨出“蛇”的形状。

“隆公,发生什么事了!”

未等众人反应,感应到强烈无质能波动的比垂耳闯入内室大厅,他一个踉跄,差点没摔在盘旋巨物面前。

隆岚钟一个冷颤,巨物霎时云散,一个眼神间,甲丘乐已经挡在紧闭的木门前,内室成为名副其实的密室。

“隆……隆公,你认出我了?”比垂耳一时摸不清状况,撑在地面的双手冻得刺骨,你看,他冻得满额都是汗珠。

“对不起,我把这件事跟你们隐瞒了,之后我会全盘托出的——现在还有别的事要处理,”隆岚钟向众人浅笑,缓步走向比垂耳,伸出结实的右手,却迟迟未得回应,“你以为我一直不知道你?我刚来紫烟寨就认出你了,你连名字都没有改。”

比垂耳吞了一口唾沫,理所当然错过了缩回去的手,“隆公……你要杀我?”

“这么说当年真是你把落山蛮和外县匪徒引过来的?”

沉默,只有“嗒嗒”回响,温玉妆来到了隆岚钟跟前,比垂耳脱开了俯视的目光,视野所及是四双轻简的布鞋。柳惜时握紧了双拳,毅然来到温玉妆的对侧,那时握柄的邱幼璇也已移步到温玉妆身后;汤心练只得向无言的唐眼光求助,可惜这位老大哥也是愁云满布。

“我想听听你的理由。”

“一个围绕术数的争论,”比垂耳盘起腿,紧紧盯着双腿间的空隙,“无质科学发展出的应用技术,也就是术数,对于术数的应用,学术界一直都有争论。”

“这个我清楚,一个是围绕术数的该不该在战争应用的,另一个是对人体危害的。”隆岚钟摸摸裤兜,只得点燃甲丘乐扔来的烟支。

“是,禹院长他……太害怕术数的力量了,就算是在以术数应用闻名的离霄学院,对于运用术数的限制也比其他学院严格得多。禹院长成天把术数的危害性挂在嘴边,学院里支持有限应用的人占绝对多数,像我这样主张无限应用的人就排挤到角落。我想如果学院真的有灭亡的危险,术数就是这些老顽固唯一的自保手段。”

“这些老顽固比你想象中‘顽固’得多,虽然他们的观点我并不完全赞同,至少他们对学术主张一以贯之的精神我还是很敬服的。”

“我根本没有想到禹院长他们到学院覆灭都不肯用术数武力解决。”

“你还没有想到,落山蛮和那些土匪完全不受你这种书呆子的控制,所以你也仓皇跑掉了。”

“一点争论真的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温玉妆双眉紧蹙,下意识放高了音调。

“不是有没有必要的问题,”隆岚钟直白摇头,“反过来说,对执着于追求学术真理的人来说,那些繁杂的人情世故、鸡毛蒜皮的日常琐事也没有什么意义,重要的是对这个人——这个圈子什么才是重要的。但如果要用强硬的甚至是暴力的手段强迫别人采取自己的意见想法,那就根本谈不上是什么学术争论了。”

比垂耳兀地抬头,直直撞在隆岚钟的眼锋,“骆老他们……还在外面!如果杀了我,紫委会就永远不会信任你、您了,隆公!”

“如果要杀你,我现在就可以动手,只需要简单伪造成机关陷阱造成的意外死亡,谁都不会怀疑……”

“独甲,不要擅自决定。”温玉妆一把横在两人身间,却为男人轻轻拉住手腕。

“你放心吧,”隆岚钟浅笑着,漆黑包围了木然,“比垂耳,禹老师比你知道的精明得多,他选择贯彻自己的意志,我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替他了结你。”

“隆公……”比垂耳一下子瘫软在柳惜时腿上,引得柳惜时哭笑不得,“刚才那么恐怖的无质能……”

“那就是把我和韩雬雯救下来的‘东西’,以前在离霄的时候我也听闻过,无质生物——和齿蛮的凿齿是一类,本意应当是人类为了军事用途创造出来的,现在和传统生物的界限已经模糊了。”

“您打算……”

“先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不然我会马上干掉你——记住了,无论是什么时候我都能轻松干掉你全身而退。”

“这是自然、自然……”比垂耳堪堪稳住身形,柳惜时趁势抽回了双腿,“但是直接和牛首委汇报会不会反而好一点?”

“这就不是你要考虑的了,”隆岚钟再次伸手,将比垂耳拉起身来,“老牛收到消息肯定会让我马上赶回仙乡,这里的事情之后就要倚重你了,武衡城所里肯定有很多宝藏,有机会我还是会申请回这里的,城所里还有很多我想看看的地方。”

隆岚钟回身抚拭画框表面,这幅画风吹雨打了多少岁月?仍是整洁如新。

全衷翻开信件,一张百折千挠巴掌大的纸张呈现眼前。

“中央来信有什么指示?”裴熊刚连忙问道。

“首委指示:隆岚钟和考察队马上启程回仙乡,比垂耳也在名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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