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八日酉时
“我们必须马上向中央报告!”愁眉紧锁的柳惜时说着便要推门而出。
“惜时,你先不要着急!还有很多疑点没有弄清楚。”甲丘乐一边劝阻,一边和汤心练一道把柳惜时拽回来。
圆桌周围的众人齐齐低头,一言不发,空气就要坠下来把人给闷死。
“过错在我,相信一个不知由来,我们完全不知道底细的人。我何其愚蠢!”
“隆哥,我......”
“现在重要的是搞清楚状况,然后定下接下来行动的计划。我们不如从原点开始梳理:雬雯,你清不清楚是谁把布团给你的?”甲丘乐小戳痴愣的韩雬雯,众目都随他的举动流转。
“我不知道,我是走在路上的时候突然有人把布团塞到我的手里,我回头看的时候全是人,根本找不到塞给我布团的人。”
“你是找不到的,他开始就铁了心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隆岚钟深舒一口气,草卷终究还是躺在袋里,“如果行动一定要有确切的信息,那人类会寸步难行。这是个公开的秘密:能把诺克迪克行销遍离州各郡,甚至在中州、震州一些地方也有踪迹,这背后需要的材料、需要的生产链都是庞杂的,既然它就在郡西,除了岐黄会还有谁能做到?”
“你是想设想出一个假想敌?”
“‘假想敌’,就是这个,我不是要做什么有罪推论,现在我们迫切需要一个靶子来打,没有比岐黄会这个靶子更好的选择,他们的规模、实力,或许该加上一句:他们能动用的手段——至少能应付他们,我们就能应付大部分的敌人。”
“我们不先和中央报告吗?我们一个小队就六个人,力量会不会太有限了?”韩雬雯不住发问。
“反过来说,我们现在给中央报告的意义是什么?”甲丘乐半身斜倚桌边,并不与小队众人对视,“中央的顾虑是:岐黄会在仙乡旁有坞堡,如果我们的军队贸然行事不能马上把坞堡给打下来,岐黄会勾结的郡军会从东边压迫过来,这样我们就要两面受敌了。”
“丘乐哥,你是说,温队的死活对中央不重要?”柳惜时一语未落,众目睽睽,须知这是个不知避讳的汉子。
“重不重要都是相对的,和岐黄会、郡军相比,肯定是玉妆重要,和紫委会就没有什么可比性了,”隆岚钟杵在木板边,半晌过来没添过一撇一捺,“看起来情势是明朗了,实际上敌人大半还藏在水下,今晚是个重要的机会:它们铺垫的所有神秘面纱,都会弹指可破。我想,在我们得到更多信息之前,不要过分依赖中央,这是我作为队长的判断......到这一步,我不可能再跟你们说我的判断就是对的......”
“隆哥,你是我的队长,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干,咱们以前在紫烟寨就是这么过来的,牛老大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干,管他对不对错不错的!”汤心练拍桌而起,不甘落后的柳惜时也起身表态,只有韩雬雯垂首木然。
“大家各自准备一下,今晚我们就要和人见面了。”隆岚钟步出门外,新夜明澈,月轮还躲在无际的边缘,院子里空空落落,只是擦动的燃火才飘起烟气。
“今天巳时,郡军发布了对外通告,说三大家绝不赞同任何妨碍正常商业行为的活动,这是一个警告。”甲丘乐来到隆岚钟身侧,沉声说道。
“我今天中午在军事部公告栏上看到了。弓许众没说‘绝不容忍’你就偷着乐吧,他这么一个自高自大的人,这样措辞已经算谨慎了。”
“如果现在和郡军开战,紫烟军有多少胜算?”
“零——一点胜算也没有。郡西没有粮、没有武器、没有训练、没有险阻——什么都没有,我们拿什么和郡军的大炮打?如果开战,只用一天,仙乡就会易主,紫烟军只能期望锁住西门谷和木坪的隘口,在更西边苟延残喘。”
“有这么严重?”
“没有任何夸张,丘乐,我们过去在扶济区就经常研讨命新军,命新军当时势头多盛?大家一度以为红薪联要撑不住了,就那么一口气,命新军就变成了伏丘帮,殷鉴不远,在夏后氏之世。和当时的命新军相比,紫烟军并不占优。”
“如果我是牛首委,放弃独乙肯定是最好的选项,紫烟军拿岐黄会的坞堡没有一点办法。”
隆岚钟默然走到围墙边,疑惑的甲丘乐形影不离,炸开的巨响惊起街树飞鸟,也让甲丘乐猛然一振。
“岚钟,对你来说,温玉妆和紫委会哪个更重要?”
甲丘乐怔怔盯着隆岚钟,余光映出院门口观望的三人,耳郭却无鼓点的节律。天色沉淡不语,镇里处处失了灯火,原来入夜有警,紫委会实行了宵禁。
“岚钟,说实话,紫委会会怎么样我根本就无所谓,我会来郡西只是因为你在这里,不管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都会站在你的身后。”
“即便是一个一错再错的人?”隆岚钟似在反问,“我想告诉别人自己是值得信任的,走到这一步已经没有什么好置辩的了,所有人都知道我有多愚蠢,不只是一错再错,我犯过的大错还少么?什么都改不了,什么教训都没有学到,这就是我,这就是隆岚钟!”
“岚钟!我们没有什么好懊悔的!”甲丘乐用力捏住隆岚钟的手臂,两人在墙前僵持不动,“一定要说你有什么错,那就是你想得太多,想得太错!肯定会有人责怪你,那些一个决定都不敢做,跟在别人屁股后面的懦夫,他们只能动一动嘴皮子,其实他们明明白白,只要他们什么都不做,就不会犯一个错,而你就是那个顶在上面帮他们承担的人。”
隆岚钟收回渗血的拳头,麻木延及上臂,胳膊就这样垂落着。
“在什么地方干什么事,隆哥,你是我寨子里头几个佩服的,吃的还是你的饭,要我豁出性命都没问题!”
“我没什么退路,小队没了我就没地方去了,我一定要尽全力保住小队。”
汤心练、柳惜时两个屹立在隆、甲身边,一双难逾的大山之间,点缀深色紫植,那是南来的大花飞燕草,故地在于古迹无存的幽蓟。
“雬雯,你是不是有什么想说的,我看你好像一直在想事?”甲丘乐不止于欣赏新花玉木,上前开口询问。
“有一个人我觉得很奇怪……”韩雬雯凝眉稍舒,每个人恍然大悟,但当目光交汇,读出来的却满是狐疑。
“等等,先报旁边几个郡,楚泽、越桑、河央这些地方的。”牛摸鱼摆手吩咐。
“是。楚泽方面,暂时没收到声明;越桑方面,商人联合会的声明经小石城抄送我军第一师驻地,联合会表示‘赞成郡军对商业自由的支持,但各地内政,各有其巧,不宜横加干预,造成冲突,反而有损于商业自由’。河央郡治方面,声明抄送红叶薪火联盟,红叶薪火联盟已代通知我军第二师河央郡治表示‘商业自由固然重要,政治独立、稳固仍为商业前提,希望红叶郡军关注于内部政理,不应对别地内政妄加干预’。”
“你看看,弓许众这小王八发个声明把自己给绕进去了,谁不清白他要干什么?易家的人肯定劝过他,他是个自大的,怎么会听呢?”牛摸鱼不住鼓掌称庆。
骆一坨提不起欢庆的兴趣,端坐在沙发上的身影早定格为这小小公室内的别致风景,“虽说如此,毕竟还是个声明,我们离郡军还是太近了。远水难救近火啊。”
“老骆,你看着吧,种子已经埋下去了,”牛摸鱼哂得无声,脑袋里突然炸开一团,“对了对了,于小子,献祥那边有没有消息?”
“还没有收到消息。”于承源答得干脆。
“献祥和我们隔得还是远的,就是马玉昆派人抄送,也只能从郡北那边绕过来,没消息不奇怪。”
“老骆,你搞错重点了,我可不关心这个——弓崽子的声明传到塘岩那边可不要多久,那里的神圣军没有马上发声明,说明马玉昆的威信还是有的。”
“今天的晚报报告完毕。”于承源收起文件夹,总杵在原地,并不出去。
“这是怎么了?晚报不是完了?”
“首委,郁博士希望能见您。”
“见我?我不是让小卜子去接见他了么?让他有什么要求尽管跟小卜子提,咱们郡西除了资源少一点,别的还是拿得出手的。”
“我今天下午也是这么跟博士说的,可是他硬说只有见了首委才能搞好工作,我不说他就不走,现在还在我们那里赖着呢!”于承源委屈巴巴,一对晶珠在牛、骆两个身上来回不休。
“小于啊,你们给人家吃饭没有,郁博士是早上就来了吧?”
“吃了,是卜委员带到食堂去吃的,委员好像没怎么吃饱。”
“哎呀,老骆,小卜子就是你带坏的,哪婆婆妈妈那么多屁事啊!这么个赖子博士就该饿他两顿才服帖!”牛摸鱼说得兴起,哪管两个低头相觑,“正好我现在有时间,这么想见我就来见吧!我倒要看看这博士有什么急事!”
骆一坨再给于承源一个坚定的点头,小伙子才放心推门而去。他起身把两张椅子搬到沉木桌旁,不忘轻声叮嘱,“首委,郁博士是专程从中州大老远过来的农业专家,我们还是要客气一点。”
“骆老伙,老子还没糊涂到分不清情况,尽管让郁炳生来见我。”
这边牛摸鱼话音未落,那边敲门声起。骆一坨堪堪应过一声,中等身材的男人信步走进屋内,由骆一坨请到备好茶水的座前。
“牛首委,非常感谢拨冗一见,听于先生说,您从早上四点就起床工作,到现在还没有歇过?”
“郁博士,你知道我们事多,就不说废话了,该说什么说什么。”
“紫委会的这种工作风格我很喜欢。”
“那当然,我们只信奉一句话:有屁就放,有屎就拉。”牛摸鱼说得牙颏颤动,三人当时相觑过,一齐哄笑。
牛、骆与郁炳生握手过,都各自坐下,牛摸鱼是个怕嘴闲的,肚子里早埋了一箩筐,“郁博士,我想了解一下奭汉方面对诺克迪克是怎么看的?”
“牛首委,你上来就问这个问题,很尖锐啊,”郁炳生瞥过满脸堆笑的骆一坨,反是文件对面的牛摸鱼略显朦胧,“如果要说奭汉方面对诺克迪克的看法,我是说不出个所以然的,奭汉皇室的态度就是模棱两可的,恐怕也没有人敢说自己能把其它的地方势力说个遍。”
“‘书生刀义’之后,奭汉皇室已经失去了对于帝国的完全控制权,可是听博士的口气,奭汉的分裂比我们想象中还要严重?”
“这件事没什么好避讳的,一个行脚商只要到中州走一趟,对中州地方各自为政的状况就会清白到底。郡西现在商业发展得很快,不久就该知道中州的厉害了。”郁炳生一色一音,总作似笑非笑,骆一坨本以为这是老牛的偏爱。
“那奭汉皇室对诺克迪克是个什么看法?要问还是得问个有代表意义的中央政权嘛。”
“隆兴皇帝没有专门发过什么谕旨,中州、震州有很多郡在诺克迪克上抽税,是充实财源的好办法,如果不是长公主刘吴芊薰领头、君堡这边的学人反对,说不定皇室已经垄断诺克迪克的销售了。”
“郁博士,你说我尖锐,你可比我尖多了,看你恨不得把奭汉给捅穿啊。”
“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郁炳生摆手摇头。
“博士专程从农业研究所到我们这穷乡僻壤,肯定是带着鸿鹄之志来的,一定要见我是有什么要求?”
“牛首委快人快语。还算不得什么鸿鹄之志,我是研究农业的,一辈子扑在农业上,在中州上下找不到一个从农的机会。我希望牛首委能让我放手去做,要么我提供技术也满足了。这不是别人说农村怎么怎么轻松,何必赖在城里么,我这就来了。”
“住城里住乡里,那也不是大家就能自己选的呀,首先要看娘胎长在哪,”牛摸鱼拍弄圆滚的肚子,掰指下的凸起愈加明显,“娘胎完了,还得看咱们一个户口,你们奭汉搞得严呐,城乡不流通。咱们提个脑子想想,那资源、建设、流通什么全在城里,乡里人先天就缺了一块,怎么不往城里跑?光是城里还就算了,一个城一个城还不一样,就说你们奭汉的帝都君堡,风云榜的特权现在还有吧?就是一个这么大的‘书生刀义’都不能给你们顽疾根除喽,特权已经刻进骨子里了。”
“牛首委对奭汉的事情这么了解?”郁炳生惊异于这位离州人的滔滔不绝,就是君堡街上搬凳聚在一块下象棋时扯天论地的大爷都未必有这么了解。
“首委平时早晚会抽一两个小时专门看报、看通讯帖,所以对外界的政事了解得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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