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程哥,你可好久没来了。”
“可不是,今天办事路过,正好来看看。现在你接手了?”
“是啊,我爹前年大病了一场,现在每天在家休息,和我妈一起带孩子。”
“也好,起早贪黑干了这么多年,给大家留下这么一片福地,是该在家里好好享享清福了。”杨吾程靠在前台,捧服务生端上来的淡茶抿过一口,沁润五脏六脾,涤尽三魂七魄,正好谈笑风生,“小昱啊,帮我查本叫《海岛光复志略》的书,看看你这有没有。”
“清妹子,你给吾程哥查查。”
杨吾程趁着小昱吩咐电脑前的女孩,瞥过壁上老钟,八点过十分左右,时候尚早。
“你是做翻译的杨吾程吗?”
杨吾程扫看柜间通道,晃神听得女孩询问,木然颔首。
“太好了!先生,我读过很多你的译作,翻得流畅易懂还富有文采,最喜欢的是鲍格斯原著的《同盟者纵向演化:新公民权去中心化》,我都是把原文和译文对着读的,反复读过好多次了,可惜没带在身上!请你一定要给我签个名!”女孩双手离了键盘,去台后小凳上书包翻弄。
“清妹子,你干什么呢,别耽误了人吾程哥的事,他可是客人。”
“也……不妨事,”杨吾程摆手苦笑,“小昱,这位小妹妹是?”
“哎呀,吾程哥,她是我侄女,现在在齐兰大学学外语,平时喜欢兼着读些历史书。我姐他们在外面做生意,把她塞给我,平时有空就来店里帮工,不懂规矩……”
杨吾程半笑接过递来的封装笔记本,拈过米奇格纹的厚实封面,在扉页竖面龙走“杨吾程”三字,交还爽快,“小姑娘,名也签了,该给我查查了吧?”
“哎哎,当然要查!我已经查好了先生,咱们店里还有两本藏书呢!我领你去!”
杨吾程与小昱打过招呼,随轻盈飞动的妮子往里间去,行过“文学类”、“教辅类”两区,到得“历史类”专区,看女孩点数掰折,正从第三栏正中位置抽出一本寸厚半尺长的斑驳书作。他浏览过一遍,从目录重处着眼,暗笑这破本该放到文学类当小说卖。
“先生,你看我们这什么都有吧!你以后要多来啊!我有个历史系的朋友老早就想见见您了,我回去告诉……”
“诶,这里是书店里,我们说话小声些。”杨吾程四下扫盼,引女孩嘘声,好在当下只有右近一个高大男人捧书蹙读,神魂一皆浸入纸页,哪里顾得上周遭喧哗。
“好好,杨先生,你以后一定要多来呀,下次我请你吃饭!”
杨吾程浅笑把女孩打发走,再查署名文字,心道好个军事科学院出版社,如今也印刷些志怪小说。
这本八年前刘步威投稿出版的《海岛光复志略》主讲十七年前大同军收服对岸海岛的事迹,杨吾程作为历史的亲见者亦是记忆犹新。当时大同军采取突击式的进攻、袭击式的宣战,乃至动用官媒直播,振奋全国志气。他当时还与游流争论这次行动的定义,虽然龃龉甚多,但“以国际行动转移国内矛盾视线”这一点是共识。当时赤县与阿木的关系降到冰点,甚至一度有第三次世界大战即将爆发的言论,赤县如今在国际上仍显孤立,是有遗毒影子的。
一本《志略》,“光复”二字已显荒唐、引人争议,纵然标榜史学文献,一不做考据,二没有可靠资料来源,三没有严格的叙述章程,零散已罢,编排上把第一支登陆舰队放在重中之重的位置,占据将近三分之一的边幅,其用意不言自明。
“好个刘步威,难怪能空降特战六团,溜须拍马的本事是一绝。”杨吾程嘀咕嗤笑,特战六团是现任南部军区副司令卢耀弦转陆军后的起家部队,看来把刘步威安插在此是早有渊源。
“请您让一下,我要拿上面那本书。”
杨吾程读得恼火,贯注一稍,仰首见那高大男人杵在一旁,向他低头致意。寸发露得两耳阔实,弦月勾下一双含神龙目,拔山路下平实丘州,同影雄楼覆连峦,隐怒青少犹金刚。他退移半步,任青年耸身拿书,看手持一本《自治的踪迹》,这边抽下来《魏玛共和国史(上卷)》,下意识来句建议,“《自治的踪迹》可以和《在事实和规范之间》对照着看,会好理解些。”
“先生是齐大的教授?我刚才好像听到胡店长说了。”青年书靠膛前,顺势问道。
杨吾程连忙摆手,“不不不,你听错了,我不是齐大的教授,只是碰巧看过你手里这本书,你听听就好。”
“这里有先生说的《在事实和规范之间》吗?”
“那你要去前台问问,我挺久没有来过这边了。”杨吾程随口搪塞,自觉不该多言,又投入书字里,听得“嗒嗒”清脆,知道是往前台去。
“小妹,帮我查一下这里有没有《在事实和规范之间》?”
“左兄挑了有一会了,这次准备借几本书回去?”
“要是有我问的这本,总共就拿四本吧。平时在部队里难得出来,总要备足才好嘛。还是和上次一样,要是我不得空,就托人一起带过来。”
杨吾程听得真切,把《志略》复原,等男人交接过来,返身错路望外取道,再和小昱寒暄两句,瞄过时钟推门出去。两手搭在兜里,仰首寻看,找到一座高塔,依着坐标左行,走过星罗错径,探得青光乍彩,便藏在墙角拐处。
当年在附近读大学时,和法学系的同好一同游访过这边的鬼樊楼,两人还合写了一篇《齐兰“鬼樊楼”调查报告》,莫说杂志期刊,就是校内的学生报纸也没法通过审核。这些鬼樊楼藏得隐蔽,背后运作尽是有权有势的人物,与本地公安、政府多所交接,经营情色交易的勾当,粉气皆作明面的玩物,一度牵涉到人口贩卖。说来,他当年也是由街上公然招嫖的皮条客引去,才知道此般去处,多年不曾调研,想必是遍地开花,不可收拾。
大同会既经手鬼樊楼的交易,十二月社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自然不能落后,定要捣毁大同会的财路,独占甜头,更有盈盈口腹头足的享受,可谓是一应俱全,好不自在。远远瞧得此处见面的老伙计背光过来,杨吾程拐角奇出,自顾自望前走。
男人登时顿住,擦眼定睛,蓦地飞出急切,“吾程同志!”暗自不平这老先生不曾停步,脚下却不含糊,赶忙迎上拉住,又唤一句,两边才对上频宽。
“刘将军,你怎么在这里?”
“这句话该我问你呀,吾程同志,许久没见,你倒自己找上门来了。”
“我是今天陪老同学吃饭路过这边,正好撞上,这不是凑巧了么。”杨吾程挤出一丝笑意,两人都知不是说话地方,不约而同到近旁拐角,一同隐没暗处。
刘步威惯常伸手,想起旧话,正待缓缓抽回,对面忽然握住,实实难免惊诧,“吾程同志以前从不肯跟我握手,突然赏脸,我可是受宠若惊啊。”
“跟个将死之人握手,别人要说晦气,我还是觉得:若非铁石心肠,心里还是怜悯的,虽然道不同,这么多年你还是做了很多实事的,辛苦了。”
“这话从何说起?”刘步威悬臂方懈,回反刹那绷住暗暗用劲,对手不甘示弱,两处拉紧,只有骨里生疼,僵持三分,才好解开纷争。
“你的消息不怎么灵通啊。前阵子宽川政府能把张克定拿下,就是他手下人叛变导致的,宽川正在大肆搜捕十二月社社员,这件事已经惊动了大同会中央,张克定的老相好卫莹已经失踪,想必是大同会把她秘密控制起来了。要不了多久整个赤县都会展开捕杀十二月社社员的活动,你们军队里的人首当其冲。所幸你以后不用费口舌劝我入社了。”
“哪来的消息?”
“刘季学的消息,他以为我也参加了十二月社。宽川方面把张克定手下那狗崽子当证人保护起来了,他有重大立功表现,以后估计会长期在国家安全局新成立的秘密会社调查机构里做事。十二月社中央机关在一国之都,国都多得是骑墙派,到时候他们自己就会给大同会送个双管齐下的大礼。”
“听得出你对坎京很不满。”
“坎京,哪有什么坎京?以后我也没有机会去北边的君士坦丁堡看一看了。原本想就算不对我这下等人夹道欢迎,特权公民们总还有些对低等动物实验观赏的兴趣。”
杨吾程抱胸靠墙,见刘步威沉默不语,继而沉声道:“我大学时候经常来这边的‘海马暖光’看书,今天吃完饭久违进去逛了逛,没想到还翻到了你的著作《海岛光复志略》。以前是我看低你了,你写得生动严谨,是块做学术研究的材料。”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大同会要追查会社,不可能不牵连到你。”刘步威晶闪的瞳孔直勾勾盯住杨吾程,他从来不疏于观察猎物。
“阿木不止一个学院给我发过邀请函,趁着这个机会出去看看也好,”杨吾程要把水汽包在掌中,免不了指缝漏出细长白雾,“刘将军,跟我一起出去吧,以后做个刘学者,还可以开始一段新生活。”
“我还有重新开始的机会?”刘步威勾嘴挑眉。
“当然有,无论在世界何方,但有心愿,无所不应。”杨吾程主动向刘步威伸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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