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憩中自然醒转时，帘外灯火缀明，杨吾程看过手表，披衣而起，看桌上玻璃盖住的窄口杯，将新添的咖啡一饮而尽，翻过流苏，直往楼下去。
“您醒了啊。刚才总队又来过一次，他说人接到已经等好了。”
“好，”杨吾程浅浅答应，到楼梯口前最后补上拉链，却顾首言笑，“在这里开间安安静静的咖啡馆，也是个逍遥活法。”
不待店家回话，杨吾程自出咖啡馆，暖意萦绕，扑面寒意隔在外边，如今月夜活跃的处所，皆须沾个“鬼”字，只消顺人流汇聚地方赶，又匿于拐角昏暗处，等熟人出来。
抓着手机出行的人行色匆匆，毫未在意在这悠闲地界下自己的格格不入。
“刘将军。”
刘步威惊诧抬头，寻不见话头，正待细看，近旁旮旯又一声低语将他勾去。粗糙的大手一把拉他到内向，一时让他怀疑纯正的书生意气。
“吾程同志，今天又凑巧到这边来了？我现在要赶回驻地办急事，耽搁不得。”
“不急，我今天不是凑巧过来的，我是专程来找你的。”杨吾程步步紧逼，驱刘步威莫名退移，一直靠上垃圾桶才算一段了结。
刘步威咂嘴颔首，不觉笑道：“那正好，我要回驻地安排出洋事宜，不妨和我一起去，我们两个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我从高中时期就一直厌恶坎京，二十多年下来，这份厌恶与日俱增，从来没有消减过一点。”
“这话从何说起？”
“看看你自己，刘步威，你到底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还是对你来说，‘人’本身只是题外之物，权欲才是本义？”杨吾程摊开双臂，黑环蹭在手腕，未名的震动在腿侧乍起，“出身于小布尔乔亚家庭，天然立于政治中心的你高个子、生得俊，在初中就是足球队的主力，高中是篮球队的首发队员，脑子同样灵光，考上了一流的坎京大学，拿个双学位不够，还要轻松进入体制。温室长大的你，原本以为自己永远会是人群里最耀眼的一等，可是在大同会你却长期在基层徘徊，这会是你人生第一次伤心么？我不清楚你心里有过什么样的挣扎，但我可以断定，对大同会绝望之后，你迅速转向大学期间就接触到的十二月社来寻找新的机会，一帆风顺的时机又来了，短短八年你就混了个上校军衔。”
“你做了什么？”刘步威堪堪定住震动的裤兜，只看杨吾程手落，恼人的震动随之止息，业挡不住他脸庞扭曲，“我在坎京郊区勤勤恳恳干了三年，进步的速度还赶不上娶了厅级干部女儿的学弟的脚跟，如果我不自己找生路，就得烂在地里。你应该是最清楚的。”
“我不但清楚，我还送了你一份晋升的大礼。”杨吾程摇头呵笑，单俯视高出他大半个头的将军，“让我来还原一下你的手法：你肯定是让张克定用匿名快递的方式给虞正送去了无质讯机，让他亲手把自己的行踪暴露。就像你把社内的联络员当祭品丢给卢耀弦，只是我始终想不通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于匿名包裹，显眼的实体很容易留下把柄。”
“很简单，安上名号的包裹是个密封物——至少在精神上如此，可以保障包裹不为外人拆卸送到收件人手上。如果直接放在身上搜出来，就从一件密封物变成一件私人物品，可以随意检看。”
杨吾程缓缓举起双手，赠与举枪的刘步威诡异的笑容。
“你就跟我走一趟，先在团部住下，手里多个筹码。”
“你的如意算盘太精明了，让联络人公然宣告给卢耀弦送去了十二月社的消息，他必须表态，不然就得沾上私通反叛者的嫌疑，而已经证明知晓十二月社内部消息的你是他洗脱嫌疑的救命稻草，借着他这个踏板，你摇身一变又能成为大同会的要人……”
“闭上狗嘴！还要我牵着你走？”
“屁话真多，给老子来一枪！”杨吾程怒目低吼，引刘步威一个惊颤碰在铁壳，唬得腰背生疼。
“你以为我不敢？我把你狗日的废了，再遣人来抬你回去！”刘步威滑动枪边档度，指尖大的晶珠啪嚓炸裂，只在杨吾程裤脚遗留些碎渣。
“再来！打到你满意为止！”放下手的杨吾程稍稍拉开声量，眼瞳即时与泼枪一理翻转，“色厉内荏的狗东西，如果张克定连枪都拿不稳，不出两天就给干掉了。”
“你是来给张克定寻仇的？”
“我永远不会选择没有效率的路径，你应该是最清楚的。”杨吾程踱步弯身，从怯场将军的眼下顺走短枪，“我和张克定连面都没见过，他的行事方式我并不欣赏——但有一点，他坦坦荡荡走在自己认为的变革之路上，变革这条路上容不下首鼠两端的人。”
“我们两个无冤无仇，两不相干，没必要弄个你死我活。固执当不了饭吃，这么多年张克定都是我养着；你消息再灵通也保不住命，你现在就可以走，我不会再找你麻烦，要去阿木还来得及。”
“我今天来找你，只是想解开我理不顺的几个疑点，没想到你一个年近不惑的人这么着急，我只是轻轻撩拨几句，你就把我给卖了，”杨吾程慢慢撤步，抛下刘步威的噤声不语，享受边际的自由，“你和张克定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不仅激进，而且非常爱张扬，从他制造‘新效应残虐案’还要留下名姓就可见一斑。从十二月社兴盛以来，大同会政要、法外逃犯身死无名的不计其数，主动公开宣称对行动负责的十二月社社员不在少数，受特战六团庇护的张克定是个典型吧？让你托庇这样一个随时会引火上身的烫手山芋，倒不如尽早摆脱。”
“我可能是有考虑不周的地方，可忽视我建议的张克定要承担主要责任。我一再告诫他要低调行事，我是作为一个领导者、一个老练的教师身份，我不单负责他一个人、一支小队，我要对整个特战六团负责。”
“你刚来十二月社被重重激进派包裹着的滋味不好受吧？可是为什么你一个投机分子会这么支持恐怖行动？纯粹的报复心理？”
“你觉得是就是。”刘步威陷入漠然脸色。
“按振动来判断，你身上只带了一个讯机，联络虞正的那个还没丢掉？”
“你怎么这么笃定我就是用无质讯机联系虞正的？又是灵通的情报？”
“如果我是你，我就肯定会选能够实时联系的秘密通讯工具，无论是执行者张克定还是泄密对象虞正，我一个都信不过，前者要利用权势威压，后者要保证对我当下信任，来确保我能远程遥控整个局面。”
“看来将心比心对吾程同志来说不算什么难事。”
“不是什么事都可以将心比心的，”杨吾程即时否决，毫不在意藏到衣下的那只手，“确认张克定被拿下之后，你本来打算马上销毁无质讯机，触发虞正手上那只的保密程序，基本可以销毁所有证据。实在想不到以死硬著称的张克定队伍里真的能出叛徒，十二月社成为众矢之的不可避免，事态的发展完全超出了你的掌控。在这种情况下，讯机就是你的底牌，它里面肯定有什么关键性的证据能作为脱罪的前提条件，另外一个充分条件就是卢耀弦的协助。”
刘步威腰间抽出另一把套壳短枪，半抬手任意摆弄货真价实的火器，“我一退再退，现在没有退路了。杨吾程，你一定要这么咄咄逼人......”
“biu”——刘步威风内抽臂回击身后急促的脚步，短促的击发泯灭，枪头一如融化，裸露歪曲斜面，刹那腹下的膝撞把持枪者与残羹一齐倒地，戎装覆身的男人已将刘步威控制继而戴上手铐。
“报告司令，圆满完成任务！”男人迅疾起身向大步流星行来的戴帽军官敬礼。
卢耀弦正颔首示意，见地上贼子蛆滚翻腾个不停，旋即一脚踩住其偏髋，两边一处静止。
“没用的，就算你走狗屎运碰到了按钮，自毁程序照样启动不了，这副手铐上有锏制的特殊材料，”杨吾程拦起一摊死水，还未满足，转向卢耀弦的眼神稍显戏谑，“十二月社是那么讲求证据的一家单位么？”
“杨先生，人我就带走了，”卢耀弦亲自给刘步威嘴唇贴上封胶，男人扛人径上巷边军车，留得司令满眼霓虹十彩，“没想到齐兰已经有这种地方了，要全......”
“何止一个齐兰，全赤县上下到处都有十二月社经营的鬼樊楼，不少还是从大同会手里夺过来的，”杨吾程顺势倒坐在钢制梯口，想来晚上回去得换条冬裤再碰凳子，“两只眼睛只盯着天上，就要忘了站在什么地方。”
“先生，楼上那位？”
杨吾程看卢耀弦背手抬头，愣神一霎却失笑，“张克定的旧相好，今天这个台子就是给她搭的。”
“她之前到过先生家，还专程去了一趟熋陵找先生，看得出心切。一个大学教授还是少掺和杂七杂八的事情为妙，这个世道，留给学者悉心研究的一块净地还是有的。”
“看来你不是什么都没做。”杨吾程垂目把玩短枪，话里不起波涟。
“我是看在先生的脸面才甘愿承受这么大的风险，我不觉得还有人能给出先生这样的大礼，”，卢耀弦收回视线，吸足了气液，“请先生转告她：明天起的三天之内，我会安排专人在特战六团驻地留守，她可以来取张克定的物品，过期不候。”
“我给你的不过是个缓兵之计，路怎么走还得看你们自己的造化。”
南边的司令敬礼转身，恰好给杨吾程轻忽的“不送”留下空间。军车扬尘去了，层夹玻璃看不到其下风色。
“都听到了？我就不转述了。”杨吾程倾听尖触的落点，而后吸干一口浊气。
“他的警告我全都听到了，调查得很清楚，应该也知道我下个月就要结婚了，之后把柄更多，不太可能对他造成什么威胁。”
“你要结婚了？”杨吾程回旋的身形僵硬，总还要寻些轻松的找补，“三十大几，是该结婚了。”
卫莹落尽最后一点轻盈，扶在舷梯定形，“谈了很久，五年前我妈就借相亲介绍给我认识了，这些年一直在催。”
“挺好，终成正果。”
“杨先生，你听到这个消息很不好受吧？”
“我为什么要不好受？”杨吾程猛然捉住细丝，孰料这物延坚韧而无胆怯。
“如果小定还在，肯定会坦然接受的——他是一个一直前进的人，小定一生做的称不上是成就，可是他做了好多事，做得太多太多了……现在该停下来歇一歇了。”卫莹蹒跚着，离开尾巷，融入迷离的春色，辞别无暇的侧颜，“贺老师已经去世十三年了。”
“我还不用你告诉我。”杨吾程忙着反驳，其实细语只似对我的呢喃。
“人类喜欢对不了解的事评论，一直。”
杨吾程“哼”地一振，由风息推着迈上舷梯。
后记：
“真子，这边有好多球呢，有的毛都褪了，白灰灰的！”
“那年头肯定不浅了，之前指定有人跟咱们一样在熋中上操场打过网球！”左悟真高声答话，旷声回响，刺栏围墙之后，是古旧的居民楼区，只有翻墙逃课的彭子常常经过，一了其中来由。
左悟真等着彭子捡球，百无聊赖之际，摩挲棱石墙面，不觉余光忽明，磊磊落落转出一首模糊旧诗来，“《凭闲》，晶莹月来雪，缃缦叶去秋。昏出明飞入，天地清且幽。弹雀灵点遇，霜沄开梢头。雁影响绝际，杳闻锁轻休。”
左悟真深深在诗边划下一道素色刻痕，于是女孩独自拍打弹球之时，标记自身也化为陈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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