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元年正月初一
大寒早过,春色已立,正是万物将转蓬勃的时节,元日霜色尤甚,抹不下南国的常绿,都知兜当的红叶要夏秋是最好风色,但冬日清冷的暖意仍不失为少言的趣味。仙乡镇人惯常裹贴身皮毛出门,蜿蜒镇东、北的轩延河,四围辽阔的伏丘原,小荫林乃至深处的紫烟学院,都是散步晒浴的好去处。
今年镇里热闹已极,镇外行游是例外的心思。不消说家家户户团圆盛宴,点数净白的青汤绿卷,偶有金沫漂面,最抢手是盘叶里寻肉的韭菜鸡蛋,行到街上,舞狮杂艺、小食玩具一应俱全,方见得显眼处,都挂起一副木刻招牌,隔不五里便有一家,干着送浓肉汤水的营生。
紫委会年前计划做得周全,各地一皆下钱,把牛、羊、猪的五牲里物购置,统一宰割,分到各处餐馆、酒楼,在元日专程门口摆摊,招徕四下居民,把鲜汤水散出,好让家里多些油润,紫委会自给散汤酒家一日的工钱。
大昼新天,街上鞭炮此起彼伏,仙乡的孩童自来爱耍炮仗,把窗前门上贴花剪纸熏得焦黑、炸个缺边,可惜一年少去炸畜粪的玩乐,总不完全。牛摸鱼穿梭在烟幕里,后边俞小子惊呼,才知腰边羊皮多处两个焦边窟窿,正乐得一件破风开气衣,往托云渡去的脚步不停一霎。
“首委!”
牛摸鱼卷风携雾,这边烟雾稍散,顿步瞅得三个小伙端碗大步赶上,他的神气和浮潜的肉沫一道游泳。
“你们几个小鬼头都领到肉汤了,还不赶快回家去干什么?”牛摸鱼笑问来人。
“这不是,咱们几个领到鲜汤了,拿来给首委看看,咱紫委会还是会疼人!”为首的小伙最是开朗外切,声调高扬,把四下乡亲给吸引过来,捧老牛成个大红人。
牛摸鱼环看乡亲,喜色团簇之中,六旁叽叽喳喳问个没了,胜似紫烟寨子里年年的鼓噪,“你们三个小鬼头都是仙乡镇人?”
“是啊,首委,我是四师三团二营三连的王泉,他是一营二连的周登石,诶诶,你过来呀!”小伙一路指点自然,硬把挤在人后的高个青年拉来,浓汤好歹只洒出点滴,“他是直属卫营的鲁御玄!咱们三个都是仙乡镇本地人!”
“过个年部队里都是轮休啊,你们住得近回来就容易啊!”
“住得远的也能回家,年前个把月通知就下来啦!”
牛摸鱼启唇未及,隔街鞭炮乍起,身处恍惚的浮浪仙境,瞧那高个的鲁姓正姿盯着,他抽回目光,扯住嗓子与众相亲说话,“乡亲们,今年这个年过得还满意吗?”
“满意!有肉有汤,香呐!官家还惦记着咱!”
“让贫家子弟读书念字,以前可没听过,就凭这点一年都满意喽!”
“就是肉星子少了点,三个人扫两口就没了,家里的狗几个月没尝过腥味了。”
牛摸鱼撑开双耳,飞在人群追寻,都是一波一波,一阵一阵,“唉,是我们对不住各位!今年呢,地里的稻谷还没长起来,郡西物资稀缺啊,外地的商人不愿意来,啥都不丰富,路要一步一步走,明年过年呐,不说啥都全了,肉要吃饱,要把大家伙腻得呀,看见肉就打呕!大家说好不好啊!”
“好!”
牛摸鱼立于排山倒海间,算得约莫一两分钟,自哄笑中鼓掌示意,“这个目标,不是紫委会定下来就能达到的,更不是我牛摸鱼说两句就好了,要大家一起努力,把明年的粮食收成提上去!到那时候,面点、馒头、包子、蒸糕什么都来喽!”
“大首委,你说得我都流口水了!”
牛摸鱼一起开怀大笑,伸手呼道:“既然大家流口水了,就回去解馋吧,我呀,还有点公事要办,明年陪大家一起吃全肉宴!”
待众人渐散,钟声震荡蓦然响起,指引牛摸鱼拨开迷雾再往北去,他走得轻盈,回首却不见了年轻卫士,眯眼细看过去,一根铁棍明明白白杵在那里,两只眼铜铃也似盯得汤水摊店发痴。
“你小子还杵这干什么呢?”
“老大,人家都喝完了,咱们还没尝口鲜呢......”
牛摸鱼气不打一处来,当下给俞小子侧臀踹上一脚,嘴里还不忘飞些唾沫,“瞧你小子那点出息,早跟老骆说了换一个机灵点的,好死不死赖在我这,明儿给你送回部队去!”
俞易扬着急接腿,又赶忙望后腾挪,“老大,咱是有人要的!当时刚分配的时候我可是要去直属卫营嘞!是谭帅带着孟营长问咱们有谁愿意来镇公馆做护卫,我主动申请的!审核全过了,就三个人!我跟老大几个月,老大凭良心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苟小子,还敢顶嘴!”
“诶诶诶,老大,这是街上呢,给人看见了骆老说影响不好!”
一边拳打脚踢,一边唯恐躲闪不及,两个街上闹作一团,好半晌停歇下来,把个老牛喘成了水牛。
“您老上年纪了就好好生养,莫伤筋动骨了。”
“两位还没有尝鲜?我这里还有剩的一些。”
牛摸鱼正待詈骂,磁音炮侧身打过来,那男子撇去风尘,持碗挺立,豹头熊身,一般伫立旁观。老牛认得熟面孔,且问道:“鲁家小子还没把肉汤送回去?”
“报告首委,给我爹留了大半碗,剩下一点准备送到表弟家去。”
“就这么一点还送到表弟家?”
“表弟是长身体的时候,要多吃点,”鲁御玄觇看碗底,腮帮子鼓起,终于下了决心,“两位没有尝鲜,我这碗送给你们,正好一人一口。”
“我不要你的东西。”俞易扬即时背手一口回绝。
“鲁小子,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你也莫给什么表弟送过去了,喝上一口肉汤不容易,甭管吃不吃饱。我们还有公事要办,你回去和老爹好好聚聚,过两天要回部队了。”
牛摸鱼算得时间紧迫,大步流星北走,剩得俞易扬瞥过单臂敬礼的鲁御玄,暗自嗤笑,旋即匆匆跟上。
卜时渊手心舀起轩延河清寒的水,直通对岸的两条浮桥随波纹起伏左右,像两条横壁的藤蔓。今年水位涨得快些,往年此时还能河道择水浅处蹚过,眼下新年方至,桥栈已和显眼的波纹一同随兴荡漾。
陆上草地,泥路贯通,众人搭好台面,布置话筒,看远远上河面龙舟已备,水边人群绵延,都等看河上竞赛,免不得吵嚷,身后镇市钟鸣再次悠悠播散,一时尽皆默然,回身、抬首来觅不可见的空纹。四丈雄伟的立钟从此将长驻中央广场,是越桑工匠又一值得遐迩宣扬的荣誉。
“我就喜欢听这种清脆的声音,一听到就觉得整颗心都平静下来了。”张雄怀不由得轻声感叹。
“我更关心今年的河水涨势,还没到梅雨季就到这个水位了,还不知道梅雨季该是个什么状况。”
“廖同志不是报告说,近来宣尚那头天天下雨么,这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了。我们在下游,什么都得仰着上游。”
“那里可不是什么城门。这阵子连下这么一阵雨,楼水的水势只会涨得更猛,于飞同志的方案......”
“首委来了!”一阵喧哗,两个披衣汉子大步跨来,老牛一路扬手,好不得意,胡乱与乡亲握手过,就着列开的人道登上土台,朝船上兴奋站起的小伙们遥遥招手。
利落夺过张雄怀手中话筒,牛摸鱼装腔作势清了清嗓子,索性又扔到小张怀里,摇头作笑:“这鬼玩意声音大得很,说两句就刺耳朵。亏得咱是泥腿子出身,别的没有,嗓子还是大的,就这么光着嗓子讲舒服多了!”
卜时渊落入人群,与众人哄笑,看张雄怀举臂摆手,让乡亲们稍稍安静,视线扫遍,这岸侧、浮桥上密密麻麻都是攒动人头,隐隐听得对岸不远整齐的呐喊。
“下面,请大家欢迎首委讲话!”
一掌合拍,浪起涌来,在两岸放起蜿蜒的长龙鞭炮。
“哎呀,大伙这么热情,咱老牛也是个红人啦!就怕郡军那边听到这边一片响,以为咱们要打过去喽!”牛摸鱼笑得欢欣,唾沫噎住咳得抖擞,正好挥手示意,“我这不叫什么讲话啊,就是来跟大伙随便聊聊。大家都知道,咱们中央小卜卜时渊同志提出的《新年提案》有一条,就是把今年规定为‘万里元年’,紫委会中央采纳了这个意见。”
“为什么要叫‘万里’?因为一代一代人,走过了漫漫的路程,无论走多远,我们都希望达到全人类幸福的、最高的理想宏图,前面还有千里万里的路要走,一眼看不到边际啊……匍匐着、挣扎着,好像要走不下去了?没什么走不下去的,还有人一起前行,我们仍然一步一个脚印,偶尔回过头去看一看,都是有痕迹的,我们就能更加放心大胆地往前走。还在寨子里的时候,我就很欣赏一个老伙计的一句话,说是‘视履考祥,其旋元吉’,什么意思呢?看着走过来的鞋印子,我们就知道过去做了多少事,以后的路该怎么走,结果一定会是好的!就像咱们今年喝肉汤,明年就吃肥肉,一年要比一年过得好!就像我们新搭起来两座浮桥,以后大伙不用绕弯或者一定租船过河了,之后就要建一座好石桥,让它百年屹立不倒,就是铁皮子来了,也让它安安稳稳过去!”
孟旭卫听得真切,不辞距离给老大送上一个雄浑“好”字,当先鼓掌却牵起卫营的链条,一传十,十传百,一个营军士人人放下手活,只顾拍掌称好,恰逢草原上流星马抽鞭飞蹄过来,劲风扑打在身,惹老孟快步迎上翻身下马的老铁匠。
“老孟,你们营在干嘛呢,我师部回来路上还以为你们这边被郡军给炸了!”茅利势没好气给了孟旭卫胸膛一记重拳。
“没什么大事,弟兄们野惯了,今儿有这样的纪律,弄得老子都摸不着头脑了!”孟旭卫动手还以颜色,难抛疑惑,“你不过河直接回团部,跑我这来干什么?”
“你看看现在桥上人山人海,我就是要过去也没落脚地啊。”
“那倒是,咱首委老大向来是个名角,走到哪都要被围在中间。”
“不扯远了,宫帅、谭帅让我给你带来一件礼物,”茅利势故作神秘自怀里掏出方布包住的物什,见这汉子猴急来夺,赶忙藏到腰后,“你先猜猜是什么?”
“老茅,不是兄弟说你,一个大男人跟个小娘们似的拐弯抹角,不给看老子就不看了!”
茅利势见孟旭卫两下没抢过手来,却自暴自弃掉头要走,忙抓肩让老伙计回转过身来,“你还说我像个娘们,抓两下就发脾气,我看你......”
老茅话头还没结了,姓孟的早把他手上布包抢在怀里,狗扒食似翻开包面,跳在双手爱不释手。
“不就是一把火枪么?搞得这么神秘兮兮的,你老茅就这么看不起我?”
“谭帅啊,早就知道你小子爱逞能,先教了我怎么用这玩意,让我把你教会了再走!省得你惹出祸来,走!”茅利势接过飞在半空的短枪,两个快步来到营后靶场,看老茅轻抚青色枪管上后延的银色雷纹,纹路交汇圆形素色翻盖,翻盖中央镶嵌这小块银色金属,茅利势兜里拿出木质长条,给孟旭卫看过空腔中装填好的圆珠,插上枪托底的插槽,“看好了。”
茅利势翻转圆盖,朝天的肚皮上同样有小块的斑驳。孟旭卫隐约看见枪口渗出的奇异光彩,须臾流光在辽阔间空划出辟尘的弧线,径直装上草扎的歪靶,登时碎裂,不待星屑夺目,磅礴业火忽现忽灭,留下残焦的狼藉。
“没想到威力这么大,好在今天没有守靶的军士,”茅利势翻回圆盖,不曾想孟蛮子一个呆愣,当时赔笑,“老孟,我回团里还你一个靶子就是了,不打......”
“好东西......”
“什么?”
“好东西啊!”孟旭卫一把抢得宝贝,先期揣在腰上,两边嘴角就要咧到耳垂,“还得是老首长疼咱啊,到底是亲娘养的。”
“你还先别得意,没看见射速、弹药、发射都有点问题?这是比先生在隆帅的基础上改良的,离列装整个卫营还早。”
“老茅啊,你嘴脸别太难看了,你就慢慢羡慕吧,谁叫你是后妈生的,跟咱一个亲娘养的没法比!”
“得得得,我懒得跟你费口舌,对牛弹琴,”茅利势顺势拿出另一只弹匣,塞到孟旭卫手窝,巴不得插上翅膀飞过窄河,“就两只弹匣,打完就没了,省着点用。平时把保险盖带圆的那面朝里,这样里面的弹珠就没用,不怕走火。老子过河去!”
“老茅,桥上人还没散呢,你怎么过河啊!不如在我这待会,咱两喝两盅!”
“你自个留着慢慢喝吧,我看龙舟去!”
飞卢小说,飞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