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垂耳乐得静坐,观赏巨人落村民闪转腾挪,摆起“巨人舞”,不时鼓掌。原以为巨人落与世隔绝,缺少天文测算,不想准时欢庆之余,还有米面猪牛下饭,合他平素都在城所调研,晃晃跌入一个人间天堂。
“老比,一个人坐在旁边想什么呢?快来一起,我放假回来可不是来看你发蔫的!”全衷硬拉着比垂耳混入人群欢快蹦跳,当年在紫烟寨上数载,年年都有不同人来拉他入伙。
“比大师,这会就蔫了可怎么办哟,晚上还要回紫烟村接着过节呢!”戴知机翻舞生热,索性脱下套身皮毛,倒真是无官一身轻。
不单是巨人落上,紫烟村下,楼水、御边墙一皆热闹,楼水是往来交融的地方,蛮人虽没有春节,照例乐得与楼水村民共庆新年,阎顺才陪郁炳生放眼无际的宣尚草原,隐约可见开掘的大井,身后锣鼓喧天,回顾便是生氛的人间烟火。
“郁博士这阵子选种劳累,何不一起去放松放松呢,你看廖委员和老尤跳得多欢快。”阎顺才见得廖于飞、尤慎两个为众人簇拥,村里冒出袅袅烟尘,有的是拂面的火气,哑然失笑。
“我还放心不下楼水的涨势,宣尚郡上头雨势汹涌,看天象这阵子很难回晴。”郁炳生眺望不远处盘弯的大河,就是这条环绕村落的河流,称作养育一地生民的楼水。
“廖委员已经通过了博士和林矩呈同志提交的防堤、泄洪草案,我们四师一刻不耽搁,明天就动工,廖委员说了,本村和周围的村民都要动员起来,早把防堤铸就,绝不能让我们去年刚下地的秧苗给毁了。”
“我还要再去楼水边转转。”
“我陪同教授一起去。”阎顺才赶在郁炳生身侧,并不齐肩。
安氏商行总处,后院绿草尤盛,落叶铺地凌乱,安若素在石阶之间跳步,身后苍叔倒不惮踩得沙沙作响。
“下人怎么没有清理这边呢,这几天都回家过节去了?”苍狩擎不住恼火。
“苍叔稍安勿躁,”安若素拈起一片枯叶,从高抛下,任其翻飞作舞,“院里老小每逢过年都在总商处用餐玩乐,不是没有人来打扫,是老爷子特意嘱咐的,让落叶自然飘落,来年化作春泥又回哺这片土地。我喜欢看自然景色,寂寞里还是夹带着生机。”
“我不像商主这样善于感受,看见乱糟糟的就要收拾干净。”
安若素朗爽而笑,顺手递过细支,“岐黄会给我们加了佣金,货路走得好,天时地利人和,我们可不能把生意给人家做砸了。苍叔抓紧把挂牌的药店在牵丘立起来,邻近建个仓库也不是不可以嘛。”
“我们是想在牵丘旁边建个仓库,可汤汉维一倒,楚泽和越桑的岐黄会分部都不认龙武顺,闹着要分立,货一时半会供不满了,还得看龙武顺的造化。”苍狩擎把灰弹到烟灰袋,抬头看见窈窕倩影带汗跑来。
“公子,徐姨已经把老爷接过来了,老爷上楼去了。”
“走,会会老爷子去,你们也很久没见面了吧?”
“好不容易过个节,我还是敬陪末座,商主父子俩聚一聚,总谈个商事就不像样了。”
“好,既然苍叔有意,我就不勉强了。别的我不说,苍叔一定在总处用过晚饭再回去,包苍叔满意,我就先走一步了。”安若素辞别苍狩擎,自与吴依进屋,与众人一一寒暄过,到得二楼空荡走廊,油光映得地板生辉,背手的老人贴在虚开木牖旁,由凉风拂过银丝,这沉浸的木雕与左旁怡然的生气很不相衬,其实若离彼此,得不到这般生沉。
“父亲一直都很爱观赏后院景色。”
“我能站在这里看一天,知道我在这里你会不自在,还是隔点距离要好,距离产生美。”
“院后的林草灌木、水泉土石,也寂寞许久了。”
“你把小钰送出去,岂不更寂寞?我这当爹的一年到头都见不得疯丫头几面,以后还能见得到么?”
“公子,再怎么说老爷是为人父的,希望公子多体谅一些。”徐姨扶住气血冲头的老人,冲安若素眨眼示意。
安若素牵住父亲起皱的手,想是走了一段路,微凉下藏着暖人的内温,“会见面的,不久就能见面。红叶城早晚变化,父亲上了年纪,受不得奔波了,早到西边安顿也好,岚钟兄是我至交,牛首委会……”
“长钰去郡西了?实在不行让她去牵丘吧,那里适合她,我是哪里都不会去的。”
“父亲不想去郡西,到越桑、楚泽都可以,越桑气候温暖些,身体舒服。”
“若素,我是老朽啦,做不动事了——这么多年的经验还是有的,在商言商,安安心心做生意是最好的,我见过搅进政局、参与兵争的,没有一个好下场,锐意进取是你的底色,摊子还是不要铺得太大。”
“潮浪之下,焉有逃人呢?”安若素推平木窗,恍惚中若有微息,“北处消息:奭汉帝国隆裕大帝遇刺身亡,长公主刘吴芊薰已登基继位,号周彤女帝,以封郡侯、金宝万两的条件悬赏刺客。”
天外庐
温玉妆凝看沉浸书中的男孩,左膛下的离红不禁撞动,她不该听信汤心练,以讲故事的形式把书中内容念出来,始料未及的厚实沉重压在头顶,赶得她喘不过气。她曾在隆岚钟书架笔记本上看过的,两篇《太常引》竟无一字差错。
“你……”温玉妆咽下疑惑,念笔记本上一皆原创,如何会突兀插入一篇摘抄呢?
甲丘乐小心把温玉妆拉到一旁,轻声问道:“比垂耳怎么会在城所找到这么沉重的书,还专程抄好给我们送过来?”
“有些莫名其妙插入的独白,是印刷有错误照着抄过来的?”
温玉妆这边痴痴摇头,那边邱幼璇释怀不了文中延续的异怪。
“我也觉得奇怪,传奇写得好真,好像活在里面。”柳惜时不住嗟叹。
“大过年的,大伙都高兴一点,听个故事两三天就忘了,要不咱去院落里练练,热热身子!”汤心练忙着打圆场,一步一跳要把众人往院子引。
岂止一众不为所动,韩雬雯偏个要更进一步,“什么《史决》的,这书名取得好生涩,找不着半分头绪。”
“是《稗史决》,稗史,直俗点就是野史嘛,写些庞杂的小事,未必有什么可靠的详证考察,一理可以做做所谓正史的补充。可是我总觉得,这里的‘稗史’是和边缘理论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边缘’?”邱、韩异口同声。
隆岚钟合书放到腿旁,虽与众人相觑,瞳中斑邃其实飞游长空万里,怅然寥廓了,“我在离霄学院的时候,看过禹老师的《水浒传》藏本,是有金圣叹批注的,先生们都叫它金批本。这个金批本,二十六回回首的总批我到现在都印象深刻。一本水浒,要说一百零八人,‘为头先已失落一王进’、‘中间已失落一头陀’、‘末后已失落一乐廷玉’,都是不在一百单八人里的,可是‘彼成大名,显当世者,胡可逆谓蚌外无珠也’!”
“我是很认可金圣叹的这番批语的,《水浒传》主写一百零八个好汉,莫非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值得称道的人了么?每个时代都有它的杰出人物,他们的丰功伟绩载入史册,他们个人受后世观瞻,可惜仍有无数珠人遗落。就像杨吾程,他的事迹并不为世人知晓,然而他的著作和思想却影响如此深远,作者大概是惋惜此等人物不入史册,于是载入‘稗史’之中,算是查漏补缺吧。”
“岚钟的意思,杨吾程是历史上真实存在过的?那……”
隆岚钟唯恐思绪遗落,还是抢过甲丘乐的话头,“还有一个‘决’,‘稗史’和‘决’是要分开来看的,一词一字才成完全。在扶济区的地摊上,我淘到过一本《历史的审判》……”
“我在你书架上看过,我还以为是一本传奇。”
“就是那本,”隆岚钟指点称是,留给温玉妆一个疲倦成美的笑颜,“‘让历史来审判’,就是这样,不如说《稗史决》是两个词,一个‘稗史’,那是叙述的,一个‘史决’,那是评判的。终于在稗史上留下遗迹,剩下的就交给历史来审判,会有盖棺定论的时候。”
一干垂头沉默,反推得汤心练嗟叹不已。
“心练说得不错,今个是过大节啊,还不容易休息休息,还喝上肉汤了,大伙开心点,享受当下!晚上镇子里还有花灯节会,大家收拾收拾,今晚玩个尽兴!”隆岚钟蓦然站起,朝温玉妆使眼色,催促众人动身。
“隆队跟我们一起去吧,咱们一个小队,总不能独缺了队长。”柳惜时的建议引得一片附和。
“我……”隆岚钟话到一半,等韩雬雯起身打开敲响的大门,老家伙拍落身上散雪便进了屋。
“好多年没有下过雪了,今晚正好一起赏雪,”隆岚钟与青年们陪笑,领新年道贺的骆一坨到院前说话,“老骆,你还专程上门来给我们拜年的?我可要跟你问七个红包。”
“我要是有七个鼓鼓的红包我就不来这了,我就把你们全请到家里去吃肉!”骆一坨摇头与隆岚钟一同失笑,却从包里交出两份文件,“新年新气象,岚钟,中央委员会扩大会议把你选为中委会候补委员,是迟到了一会,还是回来了嘛。这次一起入选的还有江称兰、空廌、雷公预、卫欢。”
“中央知道不能单靠俗成的方面,又觉得隆岚钟这尊菩萨有用了,给搬出来了。”
“诶,岚钟,心态放正,”骆一坨拍在隆岚钟敦厚背上的手力很沉,“还有一封扶济区鸿运酒肆店主俞鹭辰的信,下到了镇公馆,首委要我转交给你。”
“信?”隆岚钟挑眉间,先拆开信封,摊得平整纸张,其上只填工工整整一首词:
苏幕遮
寒雁庆,暖苞旋。月浸露染,玉果自周圆。拔山辟径来有愿,却告苍玄,深情堪搅雪。
雅曲误,意不悛。霜冻日烈,朽木腐难全。游川行丛去无眷,乃拨心弦,落花谁沉渊?
“首委和中央希望你能亲自去一趟扶济区,把站点的计划落地——是小唐唐眼光提出一定要你出面,我会明面上和红薪联接触,探一探卞梁誊的想法。”
“老骆,既然你来了,正好帮我把《方略》一起拿回去。”隆岚钟说着拉骆一坨上楼,还不忘回头与众人叮嘱,“等把东西拿给老骆,咱们就一起去看花灯节会。”
骆一坨迈步平稳,看楼下众人雀跃,由衷喜笑。片刻到里屋,隆岚钟把桌上文案草草整理,半指粗的叠纸转交老手。
“《郡南方略》?”骆一坨瞪大的浑浊双眼擦出新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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