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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二十日酉时

毛头小子卸下一身甲胄,两手空空,落得一身轻松,挎起贯虹圈柄,端在两侧一宵门洞,忍不住小声去问倚在门楼的皮帽中年男人,“陆叔公,咱们现在全把铁架给褪了,长矛也不肯拿,要是真有人街上闹事,咱这刳刀,咱……咱也使不惯呐!”

陆大狗赶着摆弄烟斗,稍瞄过摆手的一干小子,半骂道:“你们这群狗小子好不识好歹,这还香街面上谁敢闹事啊?倒是你们一天天的铁甲反光,给人看得瘆得慌,要怪软条子吓得硬不起来,谁给咱花钱啊!”

“不是,老板,您看前阵不是刚倒一个嘛,咱兄弟们心里慌啊。”

“那玩意就不是咱们能管的了,你拿什么家伙什都顶不住鬼搅啊……”陆大狗躬身垂首,教一众年轻人伸耳辐凑,“我跟你们说吧,老总家啊,是给人下了个鬼咒了,上次就是有人携着什么鬼玩意上街来,给人弄没喽。这不是,老总亲自下的令,再不能随意放人进去了,进出的客商,就是坐轿子的,也要从头到脚检点个干净。”

“叔公,您说守着街面就够了,还去盘查客商,就这些个大人物,随便挑个出来都能给咱压死!再说了……要人家身上真有那物什,不是叫咱给他白送吗……”

“去你娘的,狗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每天管你们两三顿,换班就是一袋郝公的铜钱,不想干别干,滚回街上讨饭去!多少人求这差事还求不来呢!”陆大狗正詈个唾沫横飞,瞅着熟客过路,陪笑颔首,余光里一干失落,当时缓和了颜色,“近儿你们没发现街上人少了不是?老总正想办法呢,要把鬼妖除了人家才敢来,现在来的多是熟客,你们看见生人说道说道得了……”

青年们看看哄散,大路前清脆顿惊,遥见金佛莲台危定、一瓣煌辉开晕,玉手宛转扶天起,宝石盘润开天明,两支旌旗飘摇,一队人马直冲石牌而来。陆大狗听得喧哗,还要遣人去拦,队后倏忽窜出一道人影,先碎步跑来,把众侍卫吓得连忙让路躬身招呼。

“陆……街主,你怎么跟着这伙吹吹打打来了?这是要给张兄弟超度啊?”

“超你娘……老叔,你叫人把路让开,让菩萨舒舒坦坦过去,要是弄砸了老总可饶不了我,到时候咱们一个跑不掉!”

“让路让路,快让路!”陆大狗手上摆舞,身子骨一下伏倒地面,惹得侍卫纷纷效仿,银纸落得匍匐满地,钹鸣锣响,两耳震荡,这边手背抬眼,瞧得高挑女子高帽长褂,一体素洁,想是老总哪里请来的高人。

陆球一路赶在队前,忙着给行人撇开,两侧皆觉庄重,却合十垂首街边,确是一幅奇景。领头女子既然舞动符卦,嘴中自然不能忘了点化,道是:“天谕神纲,菩萨来帮。驱邪辟魔,锁骨净疆!”

“仙姑,您法力神通广大,到这地面有没有看出什么来?”陆球搓手弓腰,细眉下挤出两条缝来,正好把这女子浓妆艳抹装个饱满。

“还没过牌坊,我就瞧得明明白白了,你这阿鼻地狱,哪里是犯什么呼,分明是心灵不诚,才引得妖魔肆虐。花街地面,最容易滋养鬼怪,众生红心堕落,赤化为白,如非倒转坤乾,色气不调,休说朱晟一家,一街人物,俱为囚奴!”

“是,是,还得是老总请来的高人,不简单呐!”陆球听得云里雾里,只管把一队往楼上迎;鸨婆寻着动静过来,先候在门前,只瞅街主殷勤,一道迎上,还亏街主左右宣吁,把贵客草草送离,好在时辰尚早,楼店未称火热,就着旋梯把好菩萨、活菩萨一齐推登高台,里厅门洞大开,由菩萨悬空直入。

“呔!”尖利惊叫震得众人一颤,仙姑独身来到鸾凤壶山屏风前,默不作声上下检索,指端若即若离,把纹路一笔描绘清晰,却止不住摇头。

“仙姑,这屏风有甚问题?”

女子顾不得陆球凑到跟前,自背手踱步顿挫抑扬,“鸾鸟本是姑家所征,是花玉高程之象,今却困其于圈山之中,如一壶扎口,笼中之鸟欲翥冲而不可得,此大不祥!”

“街主……屏风还有这讲究?这屏风可是老总亲自找名匠好手出的极品,我们……”

“先别唧唧喳喳的,老总可有指示,要咱们协助仙姑把邪魔给祛了,大不了先给屏风收起来,以后再问老总怎么处置。”

“把你们姑家全都叫来。”不知从哪掏出一线颜料,那仙婆在瞪大的四目中涂鸦,弯弯绕绕,既非图案,更不若字符,该是信笔添来。

“姑姑说了把你们姑家全部叫来!你们没听到?”随从仙童蓦然扯嗓训斥。

“这,这……上家,什么叫姑家?”

“嗨呀,这还不知道,把你这楼里女子全部唤上来!”陆球懵神发了慌,一掌一掌要给两腿拍肿,好歹把鸨婆打发,转念要着人收拾屏风,臭囊里装下一池苦水,原来仙姑不许玷污沾染,愣把随从抵在街外,今个如何有气力男子来做劳力!

鸨婆手忙脚乱,恨不能借在旋梯蹦着走,扯起尖嗓把上下大厅都给搅得鸡犬不宁,还有新来不更事的想要借换腿的楼梯省下精致的惯用,哪里知道朱大人先已不许俗潢尘饰破坏了景致,当初陆球吩咐半起的基底一体拆散,兼得个狗血淋头,其后无人再提。

于是仙子络绎连绵,把个空旋梯上下齐现,完整关联,确非群山玉头所见,乃是瑶台月下之逢,都作门前观瞻众人的奇观。陆球抽不出空差人散场,只是廊上催促不断,进出腔室火烧火燎,到集合齐整,一批一批拉住滑入,他时时关注盘算楼中货物,想过去一幢撑街,亦是空落寂寥覆罩;而今众星拜月,别是馨花艺草的热闹,与仙姑一道涓梯台前耸立,看人头攒动,青丝飘摇,有盘朵藏羞处,自有麻花曳舞所,更有墨瀑生泽意,端个精彩纷呈、琳琅满目。

女子台前挺拔,及像一半身长,内外燃火已久,早渴不下无言之饥,“在屋诸位,都是还香的招牌,奉侍贵客,就是这样心欲交杂地界,欲胜于心,制不住恶鬼纵横。何谓之心?精诚净洁之象也,欲是在外流体,搓顿素心,素心既坏,鬼怪作异是必然之理也!若僧道不至,菩萨不降,素心不洁,你们一个一个就要堕入阿鼻地狱,有情无间!”

“阿鼻?那不是天堂吗?”鸨婆冷不丁问一句,可怜陆球只能干瞪眼。

“一心地狱,一心天堂,阿鼻明明正正一个地狱,如何与天堂混淆?”

“仙姑,是这样,说是之前有个高僧路过这区,叹了一句阿鼻乐土,这区名就是这么来的。”陆球忙在一旁解释。

“林华大师《后世别文》有言:‘勒屠于静,勒于时,止于屠,是屠生无量也’。岂非明言阿鼻地狱!”

“仙姑说得是,说得是啊!只求仙姑发发慈悲心肠,把我们从这地狱里解脱出来,其他的我们老总都好说,都好说!”

“我正求遣了一尊稀有菩萨来给你们解灾,”女子当时一跃如飞,踩在臂弯处,手把蒙头红巾摘下,转在手间耍玩,“这一尊锁骨菩萨,贴合消解,只要素心洁净,开光得法,无所不应。锁骨仙子,就你了!你来说说,还香一楼仙子,在此仙居,所为何事?”

“我?”由来指点的女子懵神,如何晓得应付。

“不是你还能有谁啊?凤钗儿,你就随心来答,你在楼上没有三年该有两年了吧?你可是咱们一个招牌,一个老人......”陆球说得顿挫,瞥得仙姑颜色沉下,一时收拢两瓣,只得颞颌高耸,堪堪噤声。

“我......我们在这里是要报答街主的知遇之恩,要让还香楼做扶济区至上的花场......”

“我们是要献身服侍众生的伟业,以一身洗濯心的污秽!”这边纠结未定,那边抢过话茬,都知辩才是声异不同,唯得一个陆球暗自叫惊:亏得平时书画养成,确是百利无弊!

仙姑噗嗤破笑,抚掌难平,“仙子说得不错!以欲止欲、以身洁心令入大道,是锁骨菩萨之真意也!素心已成,只待开光得法,邪魔可祛!陆街主,可否即时开光?”

“老总说了要小子全力协助,仙姑要什么尽管提,不晓得开光要哪些物件?我这就去给您备好。”

“不消街主操劳,自以邪魔止红!”

这婆娘喝咤一句,陆球与鸨婆蓦然心下一凉,果然听得街上喧哗,两个你行我赶,开轩查看,方知是戈矛的热闹。陆球向来眼尖,瞧得是街前侍卫的张裕和猪老弟一戈一矛,相互对峙,侍卫一众都聚在近旁,只敢怔怔瞧着,街面人群合凑,乃至有欢呼叫好的,皆愁两个不能即兴表演。

陆球话到喉头,当时没吐出来,一时赤雾弥漫,喷污飞溅,一截截的长物甩在半空,惊叫锐起,两侧尽红。他看得呆了,与陆大狗一众愣神如出一辙,忽听“噗通”一响,鸨婆跌得尾骨生疼,两手却反凑拖着后撤,一口好似只有出气,衫衣浸得重了,脱滑大半。

“仙……仙……仙姑,这是怎么了?”

“这是恶鬼出行,耐不住了,定要让恶鬼互相残杀,以期除尽,不留遗种!”女子舞起铃风,旋转开弓,蹦跳雀跃。众女还要动身去瞧,恍惚间金光大盛,那佛像,一节节骨串联结,相衔蔓延,确是空穴来风,锁链摇荡不休,碰得脆属叮噹,拢紧五虫神魂。

报信的同样跌倒在地,他是一脚接一脚自个绊倒,两眶嵌着的一对珠子和房梁下的身形一同晃荡。

“是真的!朱大人他死了!”男人匍匐着,头磕地板,不敢面色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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