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八日卯时
骆一坨躺靠枕上,一连打了五个哈欠,“和继绝会盯上同一个人不是一件好事。我年轻的时候和继绝会打过交道,他们的人是很强硬的,不喜欢讲理。”
“听起来和我们借用名号的侠客行差不多,喜欢策划斩首行动。”蓝榘镇目光在隆、平两人间游移不定,可惜这里没有惺惺作态的属类。
隆岚钟看着抱胸不语的平波清,呻吟着伸了个懒腰,“继绝会在恐怖主义的路上走得更彻底,和侠客行的初心还是不同的。他们不会在乎伤及无辜,对目标的评判标准非常武断,不可避免会走到泛泛而论的死胡同里。”
“卞梁誊把神圣军给撤走了,看他的意思,应当不会发布公开的通告,算是回到岐黄堡战之前的状态,我们的军队能在默许下自由出入幕开林。”
“发生了什么事吗?”隆岚钟倚着的床栏之下,是个耷拉着头呼气的老人。
“卞梁誊是个捉摸不透的人,我们是搞不清他在想什么的,尽量把当下的事情做好吧。”
“‘虚则知情之实,静则知动者正’。”
“什么?”
平波清扫净身上覆盖的视光,抬眼盯着启唇未定的隆岚钟,“你怎么看这句话?”
“是《韩非子》里的话?韩非喜欢钻研道家的理念,他的文章里处处都能看到这种结合应用,就这句话本身来说,放空之后再蓄满已经是事实无数次证明过,到达一个不言自明地步的真理。不过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针对性的,是上位者的一种傲慢。”
“上位者?”众人皆为此话吸引。
“‘虚’和‘静’,既是上位者对下的考察,同样是资源富集者的权利之一,对于那些资源贫瘠的人来说,有多少机会虚和静呢?”
朱家府上,远不似鸿运酒肆楼上沉静。
“你们是要造反?老子已经快半个月没睡过一个好觉了!”猛然坐起的朱晟顾不得绒被落地,忙着穿鞋咆哮。
男人紧紧抓住手中木牍,咽下一口唾沫稍把鼓动按捺,“大人,借给小子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夜里搅扰,是张老爷上门硬要见您……”
“哪个张老爷?张久唯?”
朱晟得下人肯定,禁不住喃喃骂过两声,忙着起身会客。男人手搭沙发一角,二郎腿随抖动起伏,侧面尤能望见红尖庭上的褶皱,“老张这个时间点来访,肯定是有要事。”
气火冲在面门,倒消解许多浸身冷意,张久唯捏下朱晟扔来的细支,燃起窜天的烈焰,“我那不争气的小弟在你家街上倒了,本来走得好好的,屁事没有突然就给仆地上没气了,把你家街面的贵客可吓得够呛!”
“张老弟倒在还香街了?”
“禀大人,是有这回事,昨夜陆街主派人来汇报过,小子看大人睡下了,没敢搅扰造次,请大人赎罪。”垂首的下人捏手作答。
朱晟小品晶杯红酒,吹得晶面生雾,“我早就提醒过张老弟注意作息,要行乐还要有个好身体,没想到就这么猝死了,实在是人生无常啊……”
“猝死?”张久唯不意咬断烟尾,给颊上戳个落渣灰点,绝好掩埋烧灼的伤红,“你说得好,猝死,正好跟你家请人做法死到一块去了!”
“你是什么意思?咄咄逼人的,老……我家里出了事,还做不得法事?”朱晟忽把瓷缸推过茶几一边,正好给姓张的脚底压得上翘。
“谁不知道你家里犯了呼?从老太太开始,家里死了多少个姓张的了?我可听说你请人做法是要把内呼转成什么外呼。就这一周的时间,街上死了两个姓张的了——还有一个死在你家香楼床上,你不知道?”
“狗屁不通!”朱晟一拳一拳给扶手撞得咚咚作响,“什么狗屁内呼外呼的,老子听都没听过!你家老了人不用请人来做法事?这次张老弟治丧,我就来观摩观摩,好学个豁达磊落!”
“你尽管不懂,”张久唯撇嘴嗤笑,翻身闪过独座,由下人开了半门,“我已经写好遗书了,只要我一死,遗书就会送到卞盟主手里!到时候就让卞盟主来评评理!”
“嘭!”飞溅的玻璃渣在脚踝划下赤痕,只是把蒸腾的热烈由深及浅,溢在表层。
这边隆岚钟携着柳惜时推门捻手捻脚入堂,行未两步,“啪”得惊振,缓神看时,原来女孩托腮梯前桌上,犯困滑倒,大厅上三人一齐精神。
“你一夜都没回来?”俞鹭辰小揉惺忪睡眼,慢慢撑桌起身。
“我这不是回来了么。”隆岚钟打发柳惜时回屋休息,知晓私事甚紧,与俞鹭辰转入里屋。休说天色尚沉,即便青光盛好,恐怕入不得重幕之后,隆岚钟杵在门口,略闻屋内连绵不绝的哼唧,待俞鹭辰秉烛过来,就着床边矮凳坐了。
烫汤、凉水杂在一碗,隆岚钟扶着老者精紧后背,顺着呼吸起伏少量灌流几次,听得沙哑渐清,又咳着接了一回痰,轻声问道:“俞伯父,您安心养病,有什么事您慢慢说,我就在这,不用急。”
“岚钟……我认得你……”
隆岚钟哑然浅笑,接过俞伯父枯槁的手,由躺平侧头的老人眯眼察看,夹着“哗哗”的积薪翻弄,确是催人入梦的小夜曲。他强打神思,好在耳与木平,凑下传导更晰。
“你是个有出息的孩子……这我跟卜哥哥和闵嫂说过,我好多年前就看出来了。”
“我和鹭辰……姐、丘乐都长大了,能照顾好自己。”隆岚钟握住干骨,门扉回转吱呀,向相通的长廊虚掩。
“鹭辰她娘去得早,这孩子从小就缺娘疼,帮我打理这么大一个酒楼,主张就来得早……她不爱给人示弱,就是想撒娇,我这个当爹的也顾不上,咳咳……”
隆岚钟顺过痰盂,锁眉缠连的俞伯父仰起脖子顿了一刻,终究没有动静。他早失了无微不至的激情,只是落地等话。
“五六岁就这样过活,人家这个年纪,哪个不是爹妈含在嘴里、捧在手里的……岚钟,你莫怪鹭辰自作主张,她就是自己做主惯了,我这个当爹的都不知道。才二十来岁,好多事想得没有你清白,你要多多照看她呀……”
“伯父,你就安心养病,儿孙自有儿孙福,莫再操劳有的没的,把身体搞垮……”
长指触抓斜襟,捏住自藏的鼓动,咸水滞留嘴角,滋味里突出的反是酸辛,大概是红叶人特有的生的津美。
“你答应我,照顾好鹭辰!”
不消隆岚钟将急促理清楚,两合的干骨拍得他手背酥麻,老人眼睑高企,色显难调的浑浊,映射男人模糊的面庞,棱角仍然锋锐。贴被安顿,隆岚钟秉烛而行,轻带上门,摇曳出柔罗背影。
“一起去楼上看看吧。”
“原来是这样……”温玉妆沉吟着,独身来到阳台,层楼之上倚阑远眺,眼帘下隐约两粒芝麻,只是浓雾笼降,一切朦胧,保她累累然陷入困顿的圈套。
甲丘乐火燃汹涌,移目阳台倩影,露天能见度不足百丈,今冬雾凇尤甚。
“里面有很多事情我想不通,不晓得独甲是不是和我一样呢……”
倏忽推门进屋的两人撕开沉闷,自将草纸放置桌上。巨影在墙面晃动,汤心练难掩手舞的兴奋,“还香街的布局弄清了,咱们两个画了一幅草图。莫看还香街不大,美人是真多呀,街上随便走走都能碰见好多个,要不是咱身上没银子,今晚真得把处子之身给破啦!”
“你们是撞上什么事了?”邱幼璇在喋喋不休的背景音里发问。
“你们辛苦了。”温玉妆一皆无应,回身躺靠不免呆滞。
甲丘乐邀汤、邱坐下,这边轻笑解释,“是雬雯跟我们说了之前在武衡长道上的事,那本书上没说的杨吾程自焚身亡的下场,就是在武衡山上——就是现在的紫烟山,有些……让人感慨。”
“简直……像个轮回。”韩雬雯不住喟叹。
汤心练摇头晃脑,轻松筋骨,拈起饱满的圆珠径往嘴里送,“什么狗屁轮回啊,隆哥压根就不信那些玩意。以前在寨子里的时候隆哥就挺讨厌大家说神神鬼鬼的,说什么两眼一闭,双腿一蹬啊,就啥都没了。”
“心练,我们这里就你是紫烟寨出来的,你在寨子里这么久,就没有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
“不对的地方?”汤心练即时反问甲丘乐。
“把隆岚钟安排在这样的位置上本身就很奇怪,”邱幼璇随口扯话,不曾想引得一片瞩目,不觉眨眼挑眉,“他不是个读书人吗?理应在学院这样的地方,结果把他安排到前线。隆岚钟确实有军人的气质,可是我觉得在这样的位置上好像……不是最合适的。”
“他一定对一些事很困惑,我还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温玉妆苦笑着入屋,把明火擦得更亮,亮堂处方好袒露,“我刚才好像看见他和酒肆的老板娘在楼上说话。”
“隆哥和甲哥都跟老板娘挺熟的?”汤心练手上嘴里一发不可收拾,须臾一腔塞得满满当当。
“好久没见了,鹭辰姐肯定巴不得多和岚子说说话。”
“独甲那样的人有多少女孩子喜欢都不奇怪。”
“也不见得。”
“丘乐哥,你喜欢老板娘?”韩雬雯冷不防一句,是飞发一串乾坤套,把一干牢牢定得动弹不得。
甲丘乐轻轻一掌劈在女孩头顶,与众人一齐失笑,“喜欢……这么简单倒好了。”
隆岚钟浸入深沉的夜色,内外一般玄黑,倚在栏杆的石雕经受不住雨露风霜的侵扰,可惜腐化表层之下所现亦非分明的颜色,他大可以恣意散发难隐的黯淡,却偏要藏着掖着,压得一片喘不过气。
“你离开扶济区已经六年了。”
“眼皮子一张一闭,大半生就过去了。”隆岚钟说得轻巧,神魂反泡在泥潭里,当年离开扶济区前的作别历历在目。
“闵姨、卜叔叔他们肯放你走?”碎长的刘海割断他仅存的领略,独留下刨根问底的声息,“他们肯放你走也不会是真心的,肯定又是你一意孤行,听不进别人的话了!谁会接受自己的孩子跑到山上去当土匪!我爹问你的去叶阳学院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为什么这么久都没给我们答复呢?”
问题有很多,隆岚钟更愿意自行模糊。
“紫烟寨这些年头,现在好像确实在郡西立稳脚跟了,你怎么样呢?”俞鹭辰循着反复碾动的车辙很容易找回踪迹。
“就那样。”
“你是很不高兴的——至少算不上愉快,”俞鹭辰揉搓冻手,同样徜徉在茫茫辰雾中,“你从来不懂怎么讨好别人,在区里的时候就是这样,头脑一热就往山上跑了,在那种地方,你不八方玲珑该怎么活呢?谁都知道你有主见,你的主见这里晃一下,那里颠一下,没个准头,好像趁着年轻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供转动。反正都要转,为什么不选一个自己过得舒心的方式?”
“舒心的方式……”隆岚钟嗫嚅不清,这是他痴愣的婉转自语。
“我永远都会选笔直的路,可能不是平坦的,可是其他的路能看到前面吗?你不怕绊倒吗?”
隆岚钟不惮直视女孩可哀的容靥,难免动容之外,当年从没掣住他外走的步伐。
“你那个时候就说过我喜欢绕远路,我以前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太多了……怀疑的时候太多了,我根本否认不了,刚到寨子里不熟悉环境时,没有理解的心境,情绪上感受完全的孤立时,数不清的,是不是这些就能往前追溯呢?如果离开离霄的时候我没有自己翻下车队,如果在作坊我能安安心心当个奴隶,如果我能放平心态带大家偷鸡摸狗、上街讨饭,如果我听从你们的意见,继续留在扶济区的家里……今昔对比,就更清楚当初做决定的轻率。”
“这就是成长啊,不断否认之前自许的独立,当初你说的怀疑论者,我理解一些了,”俞鹭辰手中蓦然呈现的剪子,是左膺下挖出的真实,“我原来打算抬轿路上用这把裁布剪子了却余尘的,可是见到你,我就犹豫了,最后还是你救下了我。”
“我没有救你,我早就做好打算,绝不干涉别人的抉择,你不是已经做出了决定?反之亦然,我绝不接受别人干涉我的抉择,如果靠关系进了叶阳学院,那我就是彻底背叛了自己。”回忖经南岭偏径之末,隆岚钟先已查照过,叶阳学院多的是富家子弟,潦草人情,须知他最爱作茧自缚。
“这些夜里我止不住地回想,答应霍多手上门提亲跟梦一样。我们两个,都有很多执念……现在我想明白了,”女孩扯住男孩沾露的衣襟,发丝的香息只在咫尺,“学术也好,做匪也罢,能平平安安地好好生活就可以了。等爹身体好一点,我们就离开扶济区吧,去哪里都可以,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开启新的生活。这些年下来我还有些积蓄,我们可以去远一点的地方,震州的脉东郡怎么样?那里离君堡近,还靠近海,在海边开一家小旅馆说不准生意挺好的,你就能天天看海了……”
隆岚钟任俞鹭辰靠在怀里,清息扑在脖颈凉痒,柔润轻触,水露蕴着自有的清冷,不似他空洞无神,不曾想冷不丁的问话促他瞳孔微张。
“路上我就想问了,你身上是哪来的艳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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