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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源:

  引子:

“怎么办?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他们不打算给我们留活口。”

雄壮的汉子握烟的手颤抖着,丝毫没有察觉到烧到手边的烟丝;矮小的男人不断地抓挠着颈后手背,一道道血痕是尖划的明证;其他人或张开掌撑住耷拉的头,或在营地里来回踱步。

“我不想再过这种生活了,我想有选择权,”青年靠在营地的横木上,左臂挽剑把,右指解开薄衣,袒胸赤膊,“我贱人一个,除了杀戮也不会别的什么了。”

正文:

“方便谈谈么?”隆岚钟站在元秀容对面,熟络地掏出小本和钢笔。

“当然,我等你很久了。”元秀容斜靠在小桌上,淡然点头。

“需不需要换个地方?”隆岚钟坐上木床,将小本搭在二郎腿面,怔怔地望着元秀容。

“不用了,这个地方就很好,能把最后的问题都解决掉。”

“那好,就让我先来构建一个完整的脉络吧。”隆岚钟递给元秀容一支烟,见其挥手拒收,反手放进了兜里,“十五年前,仙乡起家的命新军击败紫烟寨,统筹了郡西的三大村和最重要的仙乡镇,一时风头无两,但却惨败于红薪盟卞梁誊,你的兄长——元密通代你而死,存活下来的你接手命新军,把整个组织改名为伏丘帮,之后的伏丘帮体制都与之前的命新军无关了。”

元秀容望着墙面摩挲手背的皱皮,似乎心不在焉。

“十五年的伏丘帮,一直在走一条老路,这是伏丘帮最终失败的根本原因,”隆岚钟合上小本,换了一条腿搭在上面,“我把你们的战略称为‘消极防御’。和政治头脑清晰的元密通不同,命新军失败之后,你所想的,是认为过去的路子行不通,所以你开始尝试一些新的东西。”

“很有意思。”元秀容收回目光,双手安分下来。

“然而那些新的东西,其实不过是旧瓶装新酒。命新军靠着三村一镇的有生力量打到了郡北,在惨败之后,原本支持你们的村镇民兵完全是溃散,就连命新军本身都土崩瓦解,现在的荒服,全部都是命新军留存下来的精锐。”

隆岚钟站起身来,回想起在紫烟山上的日子,那段日子很平静,平静而欢乐,在数百人前结结巴巴到指点飞扬,一定是他终生难忘的回忆,“听我说个故事吧!一个人在经历了惨败之后,他不再相信过去的道路,仙乡镇的屠杀是他与过去决裂的标志。可是他也不知道未来具体该怎么走,他开始用与命新军毫不相干的烂人,他想着:如果一本正经的道路行不通,那么信奉歪门邪道的烂人会不会有奇效呢?他开始信奉那些虚无缥缈的神灵,因为他认为这也可能会是一个补救的办法,他说:神灵啊,听听我的声音吧,我虔诚地信仰你,请大发慈悲帮助我达成目的吧!”

元秀容长舒一口气,重新睁开双目,光线依然明亮,坚硬的石块围拢周遭。

“可是没有用,从割裂过去的那一刻起,就代表你弃旗北退了,”隆岚钟放下手,坐回元秀容身边的木床上,“伏丘帮在郡西十五年,除了屠镇这个大污点,之后一直是中规中矩地维持郡西稳定,但却完全从政治和民生退守到了军事,事实证明,光是维持稳定无法确保最后的稳定,人类不是单单满足于稳定的动物。”

“你说得很对,在郡西做了这么多年大头,我终于明白,人类永恒的主题不过发展和稳定。”

隆岚钟收起钢笔,缓缓站起身,“伏丘帮的历史在此完结,任何经历过郡西之战的人都会感受到历史的重量,看来已经没有延伸了。”

元秀容见隆岚钟转身要走,也不挽留,对着青年的背影问道:“最后一个问题:你是怎么知道我不是兄长的?就算是伏丘帮里,也只有命新军时期过来的老将清楚。”

“我并不确定,只是一个猜想,”隆岚钟没有打算顾首,只是笔挺地立在门前,“不如说这是我的一厢情愿。我不愿意相信一个能组织起命新军这样军队的人,会忽然地背离他原来的道路。这类人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无论碰得如何头破血流,都不愿意轻易否认自己的道路,他们总是喜欢在一条道路上反复尝试,直到他们不再认为这条路行得通。但接下来他们就会继续寻找通往同样目的地的别的方法,他们会改变策略,但是绝对不会绝望,绝对不懂消极防御。如果防御的目的是防御,那么人生的目的就是死亡。”

八月二十八日辰时

退出回忆的元秀容不禁靠在椅背上大笑起来,蓦地灵光一闪,他又提笔在本子上写下一段文字:“隆岚钟就像亲眼见过犟牛脾气的兄长一样,他会懂兄长,是因为他们是一类人,牛摸鱼的紫烟寨,是个让人神往的地方。”

眼前又浮现出兄长意气风发、指挥顾盼的模样,这些年来,每当想起元密通——那个爱读神话的、笑容温柔的、受人爱戴的兄长,他就不能自已,激动之余,他还会忍不住喃喃自语:“我尝试向前看。”

“风休飒爽雨,海碧素绫稠。此身慕长剑,驾玉向寒求。齐士滨岛客,楚王马上留。缕拂新芽逗,假翮任情游。题名:晚来雨。”元秀容写完最后一字,如同泄了气的皮球半躺在椅背上,这首兄长生前留下的最后一首诗,隆岚钟又会不会懂呢?

元秀容合上本,将厚重的本子交给门外久候多时的裴熊刚,拍了拍这个神情肃穆的老友的肩膀,轻声道:“走吧,这是我最后一定要留下的东西。”

“帮主,你不跟我们一起……”

“熊刚,你们可以迎接新的未来,而我早就已经没有未来了。我的生命,在十五年前的伏丘原上就已经结束了。”元秀容说出这句藏在心中许久的话语,如释重负,“这个本子里的东西,你交给牛摸鱼也好,给伏丘帮的老友们看也罢,我都没意见,但一定不要公布在世人面前,这是我最后的请托了。”

“帮主,请接受我们最后一次行礼!”裴熊刚、姜欧、霍潇然等人伏丘帮故人齐齐肃拜,元秀容深深鞠躬,在众人的劝慰声中,直到最后三人离去,身边只剩下花竟臻陪他呆立。

“帮主,我走了……”花竟臻鞠躬而退。偌大的石牢中霎时清静了不少,元秀容无力地坐在床上,手上撒满水,全部拍在半露的左胸上。

裴熊刚等人离开石牢,在监牢外,等待他们的是紫烟寨老熟人。

“出来了?出来了就去镇公馆开会吧。”全衷与众人一一打过招呼,先唤下属领裴熊刚等前去镇公馆,自己则去追往反方向走的花竟臻。

“花兄,且慢行,”全衷伸手呼唤,见花竟臻顿足,快步迎上,“花兄,要不要来参加会议?参加完会议之后再决定去留,我认为会对你更好。”

“不用了,”花竟臻不假思索,背身回绝,终于还是缓缓转过身来,“全兄,紫烟寨是个好地方,郡西也是个好地方,以后这仙乡镇,也会是令人神往的好地方吧……你们一定会比我们走得更远……大家好好保重!”

全衷凝望鞠躬的花竟臻,这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头顶竟是玄素交杂,无言间,他只能怔怔看着男人离去。连接上下,总是最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当上下的平衡发生变化,中间的枢纽如何抉择呢?花竟臻选择为过去殉葬,或许算是以一种别样的方式通向了未来,全衷很明白:这次会议一定能动摇花竟臻原本的信念,而他也很清楚,这个男人害怕的正是原来信念的动摇。

伫足良久,回身的全衷才注意到裴熊刚等人的视线,他的下属早已不见踪影,他只得亲自上前将众人领向镇公馆。

“之前你们应该接到任命状和人事安排表了,这两天首委把你们的事情都给安排妥当了,到九月二日,就要正式赴任,中间这段空闲的日子,还要做一些思想训练。”全衷变幻柔和的笑容,将兜里备好的卷烟拿出来分发给众人,见霍潇然等拒收,便将剩下的单支收回。

裴熊刚率先借着火柴点燃烟支,才把火柴交给姜欧,一阵猛呛差点把嘴里的烟喷出去,忍下喉管里火辣辣的感觉,他压低声音回道:“我们都看过了,军委会的安排我们都服从,以后就要跟你做事了,还要仰仗你老兄。”

“哈哈,你过奖了,既然来了紫烟军,大家以后都是战友,互帮互助都是应该的,你比我强,以后你裴老兄可以来当这个师长,唯有能者居之嘛!”

这天仙乡镇上的奇异的一幕,从此成为仙乡镇老少茶余饭后的谈资:全衷领着烟雾缭绕的伏丘帮众人,熟络地向仙乡镇的父老打招呼。众人来到镇公馆时,正见青年立正稍候,全衷快步上前,质问道:“小贺,不是让你带大家先来镇公馆么,你怎么倒丢下大家先走了?”

“师长,这是我的过失,愿听处罚!”贺泉睦端正地敬了个军礼。

“全师长,这位是紫烟村的护卫队长贺泉睦?”裴熊刚上前问道。

“是,他是我从紫烟村提拔过来的,现在是我手下的警卫连连长。”全衷一面给裴熊刚解释,一面给贺泉睦甩了个脸色,“下不为例。”

全衷安排贺泉睦引导伏丘帮其他人到旅馆安顿,自领裴熊刚、姜欧、霍潇然三人进入公馆大院,在整肃的军人敬礼注视下进入公馆。这段时间公馆正在改建,因此走廊里能见到不少泥瓦匠,还好地上粉尘都即时收集,主道还能正常行走。

会议室处在公馆主屋的东边内侧,当全衷赶到推门报到时,室内已然人满为患。

在回音中,牛摸鱼当即应答,让后来的四人按牌号坐下,看见来人,他已经明白事情的发展脉络。在心里轻叹一声,在偌大的木板上,指画图形。

“咱们在红叶郡郡西还未没有完全站稳脚跟,以后该怎么发展,咱们能达到什么样的程度,都要看咱们现在做得怎么样。今天的赤县,裂成了这么多块,现在最重要的是什么?”牛摸鱼半设问地环视众人,见坐姿笔挺的大家一声不吭,重重地拍了拍桌面,“是军队!可老子们行兵打仗,也不光是为了杀人。咱们要搞明白,打仗是为了什么,打仗靠什么!这个问题不解决,咱们就是喊破喉咙,把这股子鲜血全都给撒了,也冲不出这郡西巴掌大的一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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