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一日戌时
“你们是为隆岚钟的事而来。”
宁与沁期许能从温玉妆那里得到眼神的回复,徒劳无功之下,只得苦笑道:“您这是打明牌啊。”
“算不算明牌,要事后才能盖棺定论,”男人轻拍桌面,下一秒就要拿出他的筹码,给他的押注加量,“两位小友想必还不知道我的身份。我就是买下你们押送的货物的客户,我名叫古佳缃,你们叫我古老童就好了。”
“我看还是称呼古先生得好。”青年盘腿驳道。
“不扬,不得无礼。”古佳缃瞥过已然闭目安神的方不扬,无奈摇头。
“古先生,我是温玉妆,你叫我小温就好。”
宁与沁学着温玉妆的样式伸手与古佳缃轻握,犹疑道:“宁与沁。我好像听过你的名字,是在郡西的时候,应该就是听隆岚钟说的。”
“岚钟还提起过我的名字?”古佳缃不住露出和蔼的笑容,“看来他这些年读书还是没有落下。他提到我也不奇怪,我们新道学派是当今赤县训诂主流学术学派之一,他这些年来应当多少读过一些我的拙作。”
“原来是声贯赤县的大学者,失敬失敬。”宁与沁煞有介事作揖,晃动的拳掌如同随风无依的镀银铜铃。
“这些礼节就免了,我看两位小友也不喜欢那些繁文缛节,”古佳缃摆手,“两位特意为了岚钟来找我,想必关系不一般?”
“他现在是我们的主事,身为副主事,他的事我不得不管。个人喜欢耍情绪没什么,要是影响到队伍就不好了。”温玉妆解释道。
“那小宁就是队员咯?”古佳缃眯眼望向宁与沁,“你们想要的答案,大半都能在你们送过来的那批货物里找到。”
“那些书里?”宁与沁挑眉,“莫非那些是卜筮书?”
“哈哈,那些书可和卜筮八竿子打不着,”古佳缃随意翻弄桌上沉凝的书页,其上黑白的画卷相连,那些人、物跃然纸上,“但是伟大的先驱者总是能够从过往知将来。”
这是个不能轻视的神道——温玉妆知晓亦牵亦引,随古佳缃玄乎的故事索引往深处走,前方是一片空旷的荒原,原野上蕴育着骇人的风暴。
“已经不知道是多少年前了,”古佳缃丝毫不在意两人狐疑的目光,难得兴致高涨,“那是一个属于人类的繁盛时代。在这颗行星上,人类的足迹踏遍了目光所及的每一块海洋、土地甚至是天空。那个时候,人类进入了‘工业时代’,他们运用伟大的科技冲破寰宇,进入宇宙;他们的通讯工具能在秒厘之内把信息传递出去;他们拥有超越极限的交通工具,两天就能环绕这颗星球,回到原点。那个时候,一切都变得渺小,人类志得意满,迫不及待要在历史的篇章上书写新的故事。”
“我从来没听过,这是神话吗?”不适感愈发强烈,温玉妆轻抚额头,“行星”、“工业”、“科技”这类词,她还是第一次听到别人连用。这些人们口口相传流转至今的词,没有人知道该在什么样的语境下使用,这些词只是些完全没有内涵的空洞概念而已,可是在古佳缃口中,这些词又活泛起来,拼尽全力释放自己的色彩,只可惜这些光彩是不可见的。
“不,这些是人类切实的历史,”古佳缃合上厚重的书本,光尘覆盖了众人头顶巴掌大的“天穹”,“直到今天,我都找不到能确认时光流转的资料,所以我只能说很久以前。”
“这段时间一定非常久,久到足够让我们遗忘。”宁与沁轻轻呼气,任温热的风在拳头的空隙里穿梭。
“没错,时间实在太久太久了,而中间间隔的这段时间,人类的文字记载再也没有出现,所以到现在,大多数人只知道口耳相传留下来的一些残碎记录。”
“后来怎么样了?那些人类——我们的祖先?”
“那时的人类期盼着,下一步要进入生物的世纪,事实绝非如人类所料——人类偶然发现了‘无质物’,这类物质的逆形式无色无味,甚至无形无体,无质物连常规的高精度仪器都无法检测,更遑论肉眼捕捉。最重要的是——无质物可以用来制造任何人类已知的物质和能量形式,即便无质科学创立多年,对于无质物的测算还是只能停留在数字层面——更可能数字对无质物本来就没意义。
无质物的发现震撼了整个第二生态,人类已经预想到了无质学对第二生态可能带来的变化,各个国家也纷纷倡导呼吁限制建立在无质物基础上的无质学在军事领域的应用。然而,人类终究还是没有想到,从物理发端的无质科学,最后在似貌的生物领域开出最大的花朵——人类创造了一种奇特的生物——人类为其命名为‘无质生物’,这些生物,是人类习惯依托古神话的外形想象一手塑造的,它们不但拥有自己的智慧,而且可以在无质状态和有质状态之间自如切换——它们天然就是自在的。
无质生物是可怕的大杀器,它们先天就是无质反应的过敏体,只需要一个单位,引发的无质逆反应就能对一个国家,对数以百万计的人类造成毁灭性打击,各国展开了为期甚远的无质军备竞赛,争相研发本国的无质生物。讽刺的是,人类过去憧憬的机械时代所可能的机械反噬危机到来之前,无质生物率先脱离人类的掌控,将人类推向了灭亡的边缘。”
历史戛然而止,温玉妆感受着眼中的阴影,与倚靠在椅背上的宁与沁久久沉默。
“你是准备给我们时间缓一缓?”温玉妆缓缓睁开眼,轻声问道。
“不,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古佳缃摊手,“我所能接触到的资料,无法确切知道无质生物反噬人类后发生了什么,我只能肯定,力量最终没有失控,而是形成了某种制衡,所以人类不但没有完全灭亡,在今天的世界各地仍然还存在着各种人类聚落。或许有东西在刻意阻止人类的历史传承,还想要完全抹去人类的文明。”
“这些事情,隆队一直清楚?”温玉妆摩挲着粗糙质感的书封,其实她并不需要从对座的男人那里得到答案,不过很多时候,多余反而可以给人一种安全感。
“这在学术圈只能算是公开的秘密。”
宁与沁见到古佳缃意料之中的点头,心中五味杂陈,这颗重磅炸弹在心中引爆带来的惊涛骇浪,短时间内还难以平息。他闻到夹杂着泥土气的血腥味,这是从过往时光飘过来的恒远味道,刻在他的骨子里,占据着他的大脑。
“隆岚钟他……要拯救人类文明?”
断断续续的询问,古佳缃看着眼神闪躲的温玉妆,一股莫名的冲动在他的胸腔中翻涌,渐渐的,伴着宁与沁的搓手声一起,兀然的轻微笑声在两张皮之间夺空而出,他再也压抑不住胸中的翻涌,不觉笑得越来越大,各个音符紧密相连,书架上的影子忽大忽小,止不住颤抖。宁与沁也为这奇异的氛围所感染,和着笑出声来。
温玉妆忍受着两人毫无意义的哂笑,她身处莫大的讽刺之中。
古佳缃擦净眼角的泪水,不禁回想起上午时,隆岚钟半边勾起的嘴角。
“拯救人类文明?我没有老师那么崇高的理想,”隆岚钟低头凝望着茶水面漂浮舒展的茶叶,点开一道清波,“这样的崇高理想,要自诩是代表了所有人类的愿望。事实并非如此,就算是在裸猿的集体里,希望自我灭亡的同样不在少数,也有很多人认为能够保持现状就很好,连饭都吃不起的人,就更别谈什么理想了,烧杀抢掠都是可以缓解生存压力的一部分。‘继绝会’到现在,到底做到了什么?人类从来就没有成为过一个整体,‘继绝会’的衰微就是其明证,他们兴高采烈地走在极端恐怖主义的偏路上,还以为是向着阳光大道飞步疾驰。”
古佳缃脑海中只余下隆岚钟高阳下的背影,随行的黑影比他躯壳为长,“你们如果想要知道,只能去问岚钟本人。你们真正想要知道的,不在这里,在过去,在岚钟的老师禹度贤身上。”
“禹度贤……副……主事听过吗?”宁与沁话音未落,温玉妆便一个劲地摇头。
“你们没听过也很正常,以后的人也不会再听到了,他的名字已经从历史上抹去了,”古佳缃尝试深呼吸,气走到一半却突然不顺了,“可是他的亡魂仍然游荡在这世上为非作歹,不肯稍歇。”
“我和度贤年轻时候就相识,弱冠之前,我们都在中州的中原学院就学,他跟我不一样,一直都是学院里的风云人物,当了学生自治会的会长,每天到处跑,凡是有活动的地方就有他;他的才干太过突出,同期学员只能在他曜日的光环下变换一点点缀的余光。我到现在还仍然不解:他是怎么做到这么多杂事还能保持运动和学习的。”
“中州……赤县的中心,奭汉的内核,我听说那里和这里完全不一样,稳定又繁荣,大家都安居乐业,过得很自在。”宁与沁缓缓睁开眼,将浮现的想象拿来和古佳缃对质。
“或许吧,其实比起原上那地方,我个人更喜欢红叶,”古佳缃轻笑,瞳中闪烁着荧荧星光,“出乎我意料的是——可能是出乎了所有的意料?度贤也是这么想的。他在学院里做了这么多大事,有那么多大人物赏识他,他自己却跑出了中州,四处游历,最后不声不响跑到了南边,到离霄学院做了院长。不过我也是直到五年前,才知道他进过继绝会。”
“继绝会,是人类濒临灭亡的时候,人类当中的一些上层精英联合起来创建的秘密组织,他们的宗旨和他们的名号一样,就是为了存续人类文明而存在的——这是我认可的论断,但他们的由来,至今学术界的意见远没到统一的地步。”古佳缃率先解答温、宁两人的疑惑。
温玉妆来不及感激古佳缃的解答,短短两三个时辰,其中发生的转折和潮涌而来的新名词令她头痛欲裂。
“我只在十七年前去学院看过他一次,那个时候他已经没有当初在原上的意气风发了,他无疑是更沉稳了。岚钟住在他学院的家里,度贤是把岚钟当作自己的孩子来养的。他告诉我,当时的七年前,楚泽郡来了一对夫妇,这对夫妇把襁褓里的岚钟交给了他。想想有些可笑,他一个一生没有娶妻的人,突然就收养了一个孩子,还一手把这孩子带大,不但负责起居,还教起了孩子学术和术数,这孩子到现在仍然延续着他的生命。”
“禹度贤老师后来怎么样了?现在还在离霄学院吗?”
“现在想想,度贤是个充满了宿命感的人,”古佳缃再一次打开书页,书中央绘起的烈火几乎要夺框而出,“十年前,落山蛮和离霄山脉西边的山匪联手突破了离霄学院的脆弱防线,毁灭了整个离霄学院,度贤在那次灾难中没有幸免,和赤县五大学院之一的离霄学院湮灭在历史的长河里了。”
“很抱歉。”宁与沁替温玉妆做了回答。
“没什么好抱歉的,”古佳缃嘴角勾出意味莫名的浅笑,“听说他被那些匪蛮给砍了头,那些东西把他的头拿来当球踢,这就是禹度贤可笑的宿命。”
“你是想说,隆岚钟继承了禹先生的宿命感?”温玉妆问道。
“我是这么想的,但是我认为岚钟不适合宿命感,他和我一样,是个不喜欢拘束的人,逍遥于天地之间,‘自由地感受自由’,对他才是最好的选择……”
“可是他现在却被这种宿命感困住了。”温玉妆抢过话头,将古佳缃未完的话补全。
“所以现在他很迷茫。牛摸鱼第一委员夺走了他宿命感存在的意义,虽然他有云游四方的翅膀,可是他没有认真思考过飞翔,”古佳缃说着意味深长地望向宁与沁,“虽然对你这位紫烟军出身的人说这些话不好,但是事实就是如此,待在紫烟军里,只会让岚钟这样充满灵性的人,变成一具毫无生机的死尸。如果你真的为你们主事——你们的朋友着想,就尽快放他走。”
“古先生,我不同意你的看法,”宁与沁锐利的光矛刺向古佳缃,一直闭目不语的方不扬缓缓睁开双眼,“和禹度贤一样,隆岚钟的强大出乎你的意料。”
古佳缃笑容更甚,轻声道:“强不强大,不是凭主观就能做定论的。就在明天的庙街宴会,能见出个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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