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漫过维多利亚港时,郅绪白攥着周叙的备用机,屏幕裂纹将“香港西九龙站”的霓虹割成星屑。海风裹着咸腥扑在脸上,他摸向裤兜里皱巴巴的申请表——港大附中交换生的印章洇着咖啡渍,像被揉碎的蝉翼。
八小时前,江城家里的水晶吊灯晃得人眼晕。
“你翅膀硬了是不是?“父亲把茶杯砸在高考倒计时牌上,187天的数字被茶水洇成褐色。
母亲攥着熨到一半的衬衫发抖:“高三转学去香港?你当人生是过家家?“
他沉默着把行李箱拉链拽到底,听见身后传来瓷盆碎裂的脆响——那盆母亲精心养了三年的多肉,此刻正混着泥土溅在玄关的“前程似锦“地毯上。
红磡站的电子屏滚动着粤语广告,郅绪白数着钱包里最后两张港币。周叙的旧手机突然震动,安佑宁的语音消息弹出来:“出站口右转,蓝色敞篷。”
海风掀起他汗湿的T恤下摆时,跑车的远光灯刺破夜色。安佑宁单手摘下墨镜,耳骨上的银环闪过冷光:“逃家少爷体验生活?”真皮座椅残留着YSL自由之水的后调,混着车载香薰的雪松味,让他想起林研知总爱用的柑橘调护手霜。
车子拐进弥敦道,霓虹灯牌在挡风玻璃上流淌成河。
“学校宿舍没开放?“安佑宁瞥了眼后视镜里瘪下去的行李箱。
郅绪白摇摇头。
安佑宁这次头都没回,“那你现在有地方住吗?”
郅绪白又摇摇头。
路灯散发着白光,洒在安佑宁脸上,看不清情绪。“那你这是太闲了,给我找麻烦啊。”她说话总是带着笑意,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开玩笑。
郅绪白沉默着,没吭声。
“当心。“安佑宁突然用手肘抵住铁门,门缝里探出团雪白绒毛。萨摩耶湿漉漉的鼻尖蹭过郅绪白膝盖时,他看清了狗项圈上的雪花吊坠。
“小米有点怕生,你别吓到它了。”安佑宁叮嘱他。
玄关钥匙盘被毛茸尾巴扫翻的瞬间,郅绪白后背紧贴防盗门。七岁那年被吉娃娃追咬的记忆复苏——粉色犬舌在眼前晃动,掌心渗出冷汗。
“看来他中意你,你俩好好玩吧。”安佑宁倚着厨房磨砂玻璃,晃了晃红酒杯。蒸腾的雾气后,她眼底浮着促狭的光。
“小米。”少年试探轻唤。
蓬松尾巴摇成螺旋桨,狗爪在裸露的小腿印下梅花。当温热鼻息扑上面颊时,郅绪白闪身躲过飞扑,运动鞋在实木地板擦出刺响。
追逐战持续到小米将他扑进沙发。二十斤的毛团压在胸口,蒲公英般的尾尖扫过膝盖。郅绪白摸摸了小米的肚子:“小米,你该减肥了。”
萨摩耶得寸进尺地把脑袋拱进他臂弯,呼噜声震得茶几玻璃发颤。
安佑宁端着餐盘出来,看到的就是一人一狗相依的一幕。再低头看客厅的一片狼藉,气的笑了出来。“我这是捡了条流浪狗?”
郅绪白迅速的站起身,不好意思的挠挠头。“不好意思,我会收拾的。”
安佑宁点点头,“来吃饭。”
餐桌上,“郅绪白,你打算在我家白吃白喝到什么时候。”安佑宁声音平和,不是谴责,但是听着很刺耳。
郅绪白心不在焉的用叉子卷着意面,“我会找到工作,还你钱的。然后就……”
“我也不差那点钱。你在家做做饭,溜溜狗吧。就当我顾了个保姆。”
郅绪白犹豫一会,还是同意了。他其实不太想离开,在这里至少不会孤单。
月光漫过奶油色窗帘时,郅绪白凝视着客厅的照片墙。小米在不同季节的留影被精心装裱:淋成落汤狗的黄梅天、戴着圣诞帽的雪夜、瘫在冷气口吐舌头的酷暑。温柔的原木色家具与安佑宁的神秘冷漠,形成微妙反差。
手机突然震动,周叙的视频请求惊飞了窗台的鸽子。
“兄弟你够野啊!”周叙的脸挤满屏幕,背景是熟悉的江城网吧,“真去当港漂了?”
小米凑过来嗅镜头,郅绪白慌忙后仰,后脑勺撞上北欧风吊灯:“……没有。”
小米接着挤进镜头,舔着手机屏幕,它的脸被镜头拉得变形,看起来像一只滑稽的大苍蝇。周叙吓了一跳,大喊:“我靠,这是什么东西啊?”
郅绪白看着专心舔屏的小米,笑了一下,摸摸它的头。“小米,你原来是舔狗啊。”
周叙笑了起来:“绪白你现在都沦落到和狗拼一间房住了。”
郅绪白解释起来,“没有,我现在是在佑宁姐家里。”
“我好久都没见过佑宁姐了,帮我问声好。你顺便提一句,提,我很快就就生日了。”周叙声音大大咧咧的,安静的房间中回荡。
一直躺再沙发上玩手机的安佑宁突然出声,尾音带着笑。“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送你跑车就算了。”
周叙的声音瞬间弱了几分,“……哈哈,原来佑宁姐也在啊。时间不早了,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说完,画面迅速黑屏,通话断了。
郅绪白把手机放回口袋,也回到房间准备睡觉。
凌晨三点多,郅绪白起夜,意外地看到安佑宁赤着脚站在露台栏杆边,风从她身后吹来,真丝睡裙被吹得鼓鼓的,像白色的船帆。她指尖的香烟冒着一缕暗红色的火星,像是夜色中的小伤口。她用沙哑的声音哼着《倾城》的尾音,歌声在雾气中渐渐散去。直到小米叼着一条绒毯过来,轻轻披在她冰凉的脚背上,她才微微动了动,回过神来。
安佑宁轻声哼唱波动这郅绪白的心弦。他站在走廊的阴影里,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纤薄、孤独,仿佛下一秒就会被夜风吹散。
小米察觉到他的存在,耳朵动了动,轻轻呜咽一声。
安佑宁听到动静,侧过头,烟雾缭绕间,她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光,像是蒙了一层薄薄的雾。她的视线越过小米,和郅绪白的目光在夜色中短暂相撞。
“吵醒你了?”她开口,嗓音低哑,听起来带着烟雾的缭绕。
郅绪白摇了摇头,走近几步,夜风裹挟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和烟草气息,莫名让人心头发紧。他弯腰捡起滑落的绒毯,攥在手里。
“夜里冷,……小心着凉。”他停顿了一下,这种关心的话,郅绪白好像不应该说。隐约间,他好像听到安佑宁笑了一声
她的笑很轻,像是烟雾,被风吹散。“看不出来啊,你还挺会关心人的。”安佑宁微眯着眼看他,抬手将绒毯拿回手中。
郅绪白:“……”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但奇怪的是,并不让人觉得尴尬。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或是夜归人的脚步声,衬得夜色更深。
郅绪白没接话,只是站在她身侧,和她一起望着远处的城市灯火。夜风拂过,她的发丝偶尔擦过他的肩膀,像是一句无声的叹息。
远处维港的灯火在雾气中晕染开来。安佑宁倚着栏杆吐出一个烟圈,看着它被海风吹散:“香港的夜景,确实值得飞蛾扑火。“
郅绪白望着太平山顶的灯光,突然想起初到香港那夜,也是这样的灯火让他驻足良久。
“你呢?为什么来香港?“
静谧的夜中,沉默持续了很久。久到安佑宁以为没有下文。
“……我不知道。”郅绪白看着海平面墙被撞碎的月光,眼睛有点空,像是迷茫。
郅绪白好像听到了安佑宁叹息,也许是风的。“郅绪白,人要向前看的。”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猩红的烟头夹在她的指尖,任凭他一点一点的消逝。过了很久,安佑宁终于掐灭了烟,转头看向他。
“回去吧,明天还要遛小米。”然后她走进屋内,身影消失在昏暗的走廊尽头。
夜风依旧,露台上只剩下未散的烟味,和那首《倾城》最后的余韵,悄悄沉入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