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福来居的竹帘已被掀得噼啪响。
陆言系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单手端着刚熬好的梨汤从灶台边转过,眼角余光瞥见木桌上那只蓝边碗——碗底还粘着两瓣半透明的雪梨,桂花瓣像金箔似的沉在琥珀色的汤里,正是昨夜那位穿碎花衬衫的年轻妇人留下的残羹。
他手顿了顿,汤勺“当啷”掉进铝锅。
蒸汽模糊了眼镜片,他扯下围裙角擦了擦,指腹轻轻蹭过碗沿。
甜香混着梨的清润从指尖漫上来,恍惚间,他看见记忆里那团模糊的影子清晰了些:是个系着枣红围裙的女人,正踮脚从灶上揭蒸笼,水汽漫过她的脸,只留下一句飘在雾气里的话:“阿言乖,等汤凉了再喝。”
“妈……”陆言喉结动了动,声音轻得像落在汤里的桂花,“我吃到你做的味道了。”
“叮——”
系统提示音在脑海里炸开,惊得他差点碰翻旁边的糖罐。
陆言手忙脚乱扶住罐子,就见眼前浮起淡金色的光膜:“检测到宿主首次触发【食运共鸣】,是否开启‘共鸣扫描’功能?”
他盯着那行字,想起昨夜给齐老伯端甜汤时,老人握着碗的手突然攥紧,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水光——当时他只当是老人病情反复,现在想来,许是那碗汤里真有什么勾着回忆的东西。
陆言抹了把脸,喉间发紧:“开。”
刹那间,福来居像被揉进了一潭温水里。
陆言眨眨眼,再睁眼时,每个食客头顶都浮着淡色的情绪光团: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举着碗蹦跳,光团是明晃晃的鹅黄,像她发梢翘起的小辫;老金头捧着杏仁茶眯眼,光团是暖融融的赭红,混着点发白的丝缕,他突然反应过来——那是老人想起小时候蹲在灶台边,看母亲搅糖时的温度;最靠门的小年轻皱着眉戳碗里的雪梨,光团泛着青灰,陆言心尖一跳,竟从那团灰里品出股湿漉漉的潮气,是南方梅雨季里,外婆家老屋檐下的甜汤味。
“陆哥!梨汤要见底啦!”帮厨小王的喊叫声拉回他的神。
陆言抄起汤勺往锅里添水,余光瞥见那小年轻的光团正一点点暗下去,鬼使神差地多撒了把桂花:“小王,给门口第三桌加勺蜜,要陈蜜。”
“哎?”小王拎着蜜罐凑近,“您咋知道那桌要蜜?”
陆言望着小年轻喝到第二口时突然睁大的眼睛,望着他光团里青灰褪成淡粉,笑出一口白牙:“我猜的。”
日头爬过屋脊时,齐老伯来了。
小林扶着他跨过门槛,老人的黑布鞋尖擦过青石板,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陆言正往碗里舀糖霜山楂汤,抬眼就看见那抹佝偻的影子——比昨日更瘦了些,可腰板还是直的,像根老竹。
“坐这儿。”小林半蹲着,把椅子往墙根挪了挪,“日头晒不着。”
齐老伯扶着椅背坐下,目光扫过满店的人。
木桌旁的主妇举着碗和邻居唠家常,中学生趴在桌上写作业,汤碗就搁在作业本边;穿的确良衬衫的工人把铝饭盒递过去,声音里带着笑:“陆老板,给咱多加点梨,家里闺女馋这口。”
“这地方,真不一样。”齐老伯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片落在汤里的桂花。
小林正从书包里摸药瓶,动作顿了顿。
玻璃药瓶在他掌心滚了滚,他低头看了眼老人泛白的鬓角,又默默把药瓶塞回最里层,拉上拉链时金属头磕在椅腿上,“叮”的一声。
“咋不一样?”他蹲下来,帮老人理了理裤脚。
齐老伯望着灶台上蒸腾的热气,那团白汽里仿佛又浮起五十年前的自己——系着雪白的厨师服,在国营饭店的大灶前颠勺,顾客排着队举着粮票喊“师傅,来碗热汤面”。
可那时候的热闹是隔着柜台的,哪像现在,陆言会蹲在桌前听老金头讲当年的御膳房掌故,苏清欢会把凉了的药汤端回去重热,连刚会走路的小娃娃都敢揪他围裙喊“爷爷喝汤”。
“以前啊,”他伸出枯枝似的手,指腹蹭了蹭木桌的纹路,“灶台是灶台,人是人。现在……”他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光,“灶台和人,都暖成一锅汤了。”
小林喉咙发紧,低头假装系鞋带。
他看见老人的布鞋尖在地上轻轻点着,像小时候在胡同里等他放学时那样。
陆言擦着汗从厨房出来,刚要往齐老伯桌上添汤,忽然顿住。
他盯着老人头顶那团光——不再是昨日的灰白,而是带着金边的暖橙,像块晒透的蜜枣。
那光里浮着模糊的影子:是个系蓝布围裙的妇人,正往碗里舀汤,身后跟着个追蝴蝶的小娃娃。
“陆哥!苏姑娘来了!”小王的喊叫声从门口传来。
陆言转头,就见苏清欢提着个青瓷碗跨进来。
她今天穿了月白的棉布衫,袖口沾着点艾草香,碗盖边缘冒着热气,甜丝丝的梨香混着桂花香飘过来,像根软绳似的往人鼻子里钻。
她往齐老伯的位置看了一眼,脚步微顿,指尖轻轻拢了拢碗盖,又加快了步子。
苏清欢的脚步在齐老伯桌前停住时,青瓷碗沿的热气正漫上她眼睫。
她垂眸看了眼老人凹陷的脸颊,又抬眼望了望陆言——他正用湿毛巾擦着灶台,汗水顺着下颌线滴进围裙,却偏要歪头冲她挤眉弄眼,活像只偷喝了蜜的大橘猫。
她抿着唇笑了下,指尖轻叩碗盖:“齐老伯,今儿我在梨汤里加了点陈皮,您尝尝看?”
齐老伯抬起手,枯瘦的指节在青瓷上碰出轻响。
他接碗时手腕发颤,小林忙伸手托住碗底。
老人凑近碗沿深吸一口气,浑浊的眼珠突然亮了亮——那甜香里裹着点陈年老药罐的苦香,像极了五十年前冬夜里,他娘在煤炉上煨的那锅梨汤。
那时他刚在国营饭店当上帮厨,下了晚班踩着积雪回家,推开门准能看见土灶上咕嘟冒泡的汤罐,娘举着汤勺说:“阿齐,趁热喝,祛祛寒气。”
“甜,润。”他抿了一小口,喉结动了动,“比那年……那年我娘煮的,还多了层回甘。”
小林正给爷爷顺背的手顿住了。
他记得上个月在医院,爷爷疼得攥碎了半盒药棉,也没掉过一滴泪。
可此刻老人眼角泛着水光,像片沾了晨露的老叶子,轻轻颤着。
他低头去看那碗汤——琥珀色的梨肉半沉半浮,桂花瓣像撒了把碎金,汤面飘着几缕极细的陈皮丝,在碗里织成张透明的网。
“清欢这手,是跟您爷爷学的调药火候吧?”老金头不知何时踱到了柜台边。
他手里捧着陆言刚盛的甜汤,碗沿还沾着糖霜,却迟迟没动口。
花白的胡须随着说话声颤动,“我瞅着这汤的火候,像极了济仁堂那口老砂锅,慢火煨足三个时辰,把药材的性子都煨软和了。”
苏清欢耳尖泛红,指尖绞着衫角:“金爷爷过奖了,就是……看陆哥头天煮的汤,齐老伯喝着眼里有光,我就想着,或许加些温和的药材,能……能让甜汤更养人些。”
陆言正往醋坛里添醋,闻言手一抖,醋瓶子差点砸在脚面上。
他望着苏清欢耳尖的红,又望着齐老伯碗里晃动的汤,突然想起昨夜系统提示的“食运共鸣”——原来清欢的心思,早就在汤里和他的手艺碰出了火花。
老金头突然把碗往柜台上一放,“当”的一声惊得邻桌的小娃娃直往妈妈怀里钻。
他指节敲了敲碗沿,目光像把老茶刀似的剜向陆言:“小子,你知道这汤为啥能把人喝出眼泪?”不等陆言回答,他又指了指齐老伯,指了指抱着小娃娃的主妇,指了指趴在桌上写作业的中学生,“因为它不只是甜在嘴里,是甜进了心里头!你爷爷当年给国宴做菜,讲究‘菜有根,味有魂’,这根和魂是啥?不就是吃菜人的念想吗?”
陆言听得喉咙发紧。
他想起今早摸蓝边碗时看见的母亲,想起齐老伯光团里的蓝布围裙妇人,想起小年轻光团里的梅雨季老屋檐。
原来那些散在岁月里的甜,都被这碗汤一勺勺捞回来了。
他抓起块抹布擦手,却越擦越湿:“金爷爷,我懂了。以后福来居的菜,得先往人心里头炖。”
老金头这才端起碗,慢慢喝了一口。
他闭着眼,皱纹里都浮着笑:“成,算你小子没辜负你爷爷那身手艺。”
夕阳把青石板路染成蜜色时,福来居的竹帘被晚风掀得簌簌响。
陆言靠在门框上,看苏清欢蹲在桌前给小娃娃擦沾了汤渍的衣襟,看小林扶着齐老伯慢慢往胡同口走——老人的腰板比来时直了些,脚步也轻了些,像片被春风托着的叶子。
“系统,共鸣扫描的范围是多少?”他望着街对面王婶的杂货铺,望着拐角处张大爷的修鞋摊,轻声问。
“以宿主为中心,半径三十米。”
陆言的眼睛亮了。
他想起王婶总说她闺女在南方念大学,馋京市的梨汤;想起张大爷的孙子咳嗽总不好,喝药怕苦。
三十米足够覆盖半条胡同,足够把街坊们藏在记忆里的甜,都熬进汤里,煮进面里,炖进每一道菜里。
“明儿个,”他搓了搓手,嘴角咧到耳根,“得去王婶那儿问问,她闺女爱吃甜口还是酸口的梨汤。”
夜露渐重时,福来居的灯熄了。
陆言蹲在门口锁门,听见胡同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他抬头望去,只看见个模糊的影子一闪而过——像是小林的背影,跑得很急,脚步带起的风卷着片桂花瓣,轻轻落在他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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