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福来居后厨像块浸了蜜的糖霜,甜丝丝的火香裹着糯米香在砖缝里钻。
陆言踮脚抽下挂在梁上的铁锅,掌心的蓝印子随着动作明灭,像朵被风掀起的矢车菊。
先别急着烧火。苏清欢的声音从身后飘来,带着点晨起的哑。
她抱着青瓷碗站在案几旁,月白旗袍下摆沾了点酒酿渍,发尾还翘着根没梳顺的碎发——昨晚帮陆言整理爷爷留下的旧菜谱到后半夜,眼下还泛着淡青。
陆言转身时铁勺撞在锅沿,当啷一声响。
他盯着苏清欢腕间晃荡的银镯子,突然想起爷爷说过,清欢这丫头打小就爱蹲在后厨看他颠勺,那时候她才到灶台高,扎着羊角辫,总把脸贴在玻璃上哈气,把窗户糊得全是白汽。
我...我想试试那招。他喉结动了动,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锅沿,爷爷说的颠勺流星锤。
苏清欢把青瓷碗轻轻搁在灶台上,碗里的糯米圆子像泡在琥珀里的珍珠。
她没说话,只是退后半步,袖中露出半截葱白手腕——那是常年切药练出的稳当劲。
陆言深吸一口气。
后厨的蜂窝煤炉呼呼吐着红芯,他能听见自己心跳撞着肋骨的声音。
掌心的蓝印子突然发烫,像被谁轻轻推了一把,记忆里突然涌进股老陈醋的酸香——是爷爷手把手教他握勺的那个雨天,老人的掌心糙得像砂纸,却把他的手腕掰成最标准的弧度:小言啊,颠勺不是使蛮力,要让锅气裹着食材飞,落的时候得准得稳,像...像给心上人递朵花。
呼——陆言吐尽浊气,手腕猛地一抖。
铁锅嗡地震颤,碗口大的糯米圆子裹着酒酿汁刷地窜上半尺高,在晨光里拉出道半透明的弧。
苏清欢的瞳孔倏地缩成针尖,她下意识攥紧旗袍下摆,指甲在布料上掐出月牙印——这哪是颠勺?
分明是把食材当流星耍,圆子落回锅里时,连溅出的汤汁都精准落进事先摆好的瓷碟,一滴没撒。
清欢姐!陆言扭头笑,额角沾着点汗珠,你看——
话音未落,后厨木门吱呀被推开。
赵大顺扛着半扇猪腿站在门口,猪腿上的冰碴子噼啪掉在青石板上。
这个五大三粗的前卤煮店老板此刻瞪圆了眼,猪腿咚地砸在地上,震得梁上的抹布直晃:我操!
老陆师傅那手流星锤?
你...你什么时候偷学的?
陆言弯腰捡起滚到脚边的圆子,指尖还残留着刚才颠勺时的麻痒。
他望着掌心淡蓝色的印子,忽然想起后半夜那团幽蓝魂火——它钻进他骨头缝里时,好像连爷爷的体温都一并带了过来。可能是...他伸手抹了把脸,笑出颗虎牙,爷爷在天上给我递勺呢。
苏清欢走过来,指尖轻轻碰了碰他发烫的手腕。
她的手凉得像刚泡过药酒,却让陆言浑身的热慢慢往下沉。昨晚你说梦见爷爷了。她仰起脸,眼尾那抹若有若无的红被晨光衬得更明显,他是不是...教你了?
赵大顺蹲下来扒拉地上的猪腿,粗粝的指腹蹭过陆言刚才颠圆子的灶台,突然闷声说:十年前我在大栅栏跟老陆师傅比灶,他就是这么颠的。他声音发哑,那时候我不服啊,说他耍花活不实在,结果他颠完的锅巴粥,连粥底都没糊。
陆言没接话。
他望着铁锅上腾起的热气,忽然想起后巷王大爷总说的那句话:福来居的灶火,是老陆家的魂。现在他懂了——爷爷藏在老瓷碗里的花椒,街坊们每声香,清欢每次悄悄塞在后厨的药膳包,都是往这团魂火里添的柴。
叮——
突如其来的轻响惊得三人同时抬头。
陆言只觉太阳穴一跳,有什么温热的东西顺着后颈往下淌,像股活泉钻进脑海。
他下意识捂住额头,指缝里漏出点细碎的光——不是魂火的幽蓝,是更暖的,带着老榆木家具味的金。
苏清欢扶住他摇晃的肩膀,指尖触到他后颈时猛地一缩:陆言,你烫得像块烙铁!
赵大顺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粗糙的手掌按在陆言额头上,又赶紧缩回:这哪是发烧?
倒像...像灶膛里刚埋的热炭。
陆言张了张嘴,想说我没事,可喉咙里涌上来的却是段陌生的唱腔——是爷爷最爱的《定军山》,调子又稳又亮,像敲在铜盆上的露水。
他望着苏清欢发颤的眼尾,突然明白过来:那团魂火没停,它正顺着他的血脉,往更深处烧呢。
后厨的挂钟当地敲了七下。
陆言低头看向掌心,淡蓝印子不知何时染上了层金边,像被阳光吻过的蝴蝶。
他听见系统提示音在脑海里响起,却没急着去听——此刻他更想看看,当这团带着爷爷温度的魂火,烧穿所有旧日子的壳,能在84年的春风里,开出朵什么样的花。
清欢姐,他抓起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那里的心跳快得像擂鼓,等会给你盛酒酿圆子,要多加桂花。
苏清欢没说话。
她望着他掌心里渐亮的金蓝,忽然想起昨晚陆言抱着老瓷碗说的梦话:爷爷,我给您续火了。
而此刻,那团火正从陆言的掌心,往整个后厨漫开。
陆言耳中系统提示音还在回响,叮——宿主已激活技艺共鸣模式,当前可短暂继承已故厨师的记忆与技巧。他望着掌心金蓝交织的印子,后颈那股热流正顺着脊椎往四肢窜,连指节都在微微发颤。
原来这团魂火不是虚的,是爷爷用一辈子火候焐出来的传承钥匙。
陆哥!陆哥!
后堂木门被撞得哐当响,大奎的脑袋先探进来,汗珠子顺着络腮胡往下淌,蓝布工装前襟全湿了:天鸿集团的人杀过来了!
说要在咱门口摆擂台,用什么飞刀炒肉丝让您下不来台!他喘得像拉风箱,手指往后院指,陈师傅带着俩徒弟,现在正掀前堂的桌子呢!
陆言眉梢一挑,刚才还在血管里乱窜的热意突然凝成团,沉甸甸落进丹田。
他扯过搭在椅背上的蓝布围裙,手指绕着绳结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这是爷爷教的,说系紧围裙才能兜住灶王爷的福气。让他们来。他抄起案上的铁锅颠了颠,锅沿在晨光里划出银亮的弧,正好试试新得的本事。
陆言!苏清欢突然攥住他手腕。
她刚才一直没说话,这会儿眼尾的红晕褪成淡粉,指尖却凉得惊人:你后颈还烧得厉害。她另一只手按上他额头,又迅速缩回,像块刚出窑的砖。
赵大顺蹲在墙角扒拉完猪腿,突然嗤地笑出声。
他拍着膝盖站起来,粗布裤管沾着冰碴子:清欢妹子,你当老陆师傅传的是虚火?他指了指陆言掌心的印子,我当年看老陆头跟御厨比试,使的就是这招技艺共鸣——灶火烫得能烙饼,颠勺却稳得像钟摆。他抄起案板上的菜刀唰地劈下块五花肉,肉香混着铁锈味窜起来,我去前堂支灶,给你们腾地方。
话音未落,前堂传来哗啦一声响,是瓷碗摔碎的动静。
陆言能听见陈师傅的公鸭嗓:跟你们说,陆老板要是不敢接招,趁早把福来居的牌子摘了,省得碍眼!
苏清欢咬了咬嘴唇,转身从药柜里摸出个青瓷瓶。
她拔开瓶塞,薄荷香轰地涌出来:这是我爷爷配的醒神散,涂在太阳穴上。她踮脚替陆言抹药,旗袍下摆扫过他手背,要是撑不住
清欢姐。陆言突然握住她手腕,掌心的金蓝印子贴着她腕间的银镯子,我爷爷说过,福来居的灶火,烧的是街坊的盼头。他望着她发顶翘起的碎发,笑意在眼角漾开,再说了——他晃了晃手里的铁锅,我现在可是带着俩灶王爷的人。
陆老板好大的口气。
冷硬的话音从前堂飘进来。
陈师傅掀开门帘,皮靴踩在青石板上咔咔响。
他四十来岁,国字脸泛着油光,左眉骨有道刀疤,手里拎着把三寸长的飞刀,刀刃映着灶火寒光凛凛。
身后俩助手抱着黑铁锅,锅沿还沾着没擦净的油渍——显然刚从饭馆搬来。
陆言歪头打量那把飞刀,突然乐了:陈师傅这是要表演杂技?他把铁锅往灶台上一磕,我记得天鸿集团上个月在东四开的酒楼,招牌菜是菊花鱼吧?
怎么改玩飞刀了?
陈师傅刀疤一跳,飞刀在指间转了个花:陆老板既然懂行,就该知道飞刀炒肉丝的讲究——刀要跟着锅走,肉要追着勺飞。他扫过后厨的蜂窝煤炉,嘴角扯出冷笑,就您这破灶,怕是连火候都控不稳。
火候?赵大顺从后堂探出头,手里举着刚劈好的果木,陈师傅要是嫌蜂窝煤软,我这有枣木、梨木、核桃木,挑着烧?他把木柴咚地砸在地上,震得梁上的抹布直晃,当年老陆师傅用松枝煨肘子,您那菊花鱼的糖色还挂不上呢。
苏清欢悄悄退到墙角,把醒神散瓶塞进围裙口袋。
她望着陆言挺直的脊背,忽然想起昨晚他抱着老瓷碗说的梦话——爷爷,我给您续火了。
此刻那团火正从他掌心往灶台窜,把铁锅烧得滋滋响,连陈师傅手里的飞刀都被映得泛红。
陈师傅。陆言抄起铁勺敲了敲锅沿,声音混着金属颤音,您是现在比,还是等我给清欢姐盛完酒酿圆子?
陈师傅刀疤又跳了跳,反手把飞刀插在案板上。
刀刃没入木面三分,震得案上的花椒粒噼啪乱蹦:现在就比!
我倒要看看,你这小馆主,能不能接住我这飞刀三叠浪。
陆言弯腰捡起案角的圆子,扔进脚边的酒酿锅里。
圆子扑棱沉下去,又咕嘟浮起来,裹着层晶莹的糖衣。
他抬头时眼里闪着光,像淬了灶火的星子:行啊。他扯了扯围裙,正好让您见识下,什么叫百年一勺。
前堂传来搬桌子的动静,赵大顺的大嗓门跟着飘进来:大奎,把那两张八仙桌并在后厨!
陈师傅要跟陆老板比灶,得让街坊们瞧个清楚!
苏清欢望着陆言掌心渐亮的金蓝,又看了看案板上插着的飞刀。
后厨的挂钟当地敲了八下,她忽然听见陆言轻声说:清欢姐,等会要是我赢了...
先赢了再说。她抿着嘴笑,转身去案头拿了块干净的蓝布,我给你擦汗。
陈师傅的助手已经把黑铁锅架上临时支起的灶,火光映得刀刃更亮。
陆言望着并排而立的两口锅,忽然想起爷爷说过的话:厨子的擂台,不是比谁的刀快,是比谁的火暖。他摸了摸后颈,那里的热意还在烧,却不像刚才那样灼人——是爷爷的温度,是清欢的药香,是赵大顺劈柴的动静,是街坊们凑在门口的议论声,都在往这团火里添柴。
陆老板?陈师傅指尖敲了敲自己的铁锅,该您准备了。
陆言笑了,抄起铁勺往自己锅里一插。
勺柄颤巍巍晃着,像在应和他心跳的节奏。
他望着苏清欢手里的蓝布,又看了看陈师傅的飞刀,忽然觉得这团烧了半宿的魂火,才刚烧到最旺的时候。
后厨里,两口铁锅并排而立,灶火正呼呼舔着锅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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