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铺就的胡同空地被晨光染成蜜色,五口黑黢黢的大铁锅支在临时搭的木架上,锅沿还沾着昨夜的露水,在朝阳下闪着碎光。
街坊们搬着马扎、端着搪瓷缸子早早围了圈,最前头的王奶奶把孙子架在脖子上,竹编菜篮里还装着给选手们的黄瓜——说是“押个彩头”。
“头一个,国营食堂刘建国师傅!”裁判敲了敲铁皮喇叭,声音炸得麻雀扑棱棱飞。
穿蓝布工作服的刘建国迈着方步上台,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结实的肌肉。
他先冲评委席抱拳,目光扫过最边上的老金时顿了顿——那是陆爷爷从前的老伙计,如今退休了还总爱往福来居跑。
“老金头,您可得瞧仔细了。”他扯着嗓子笑,转身抄起菜刀。
案板上的黄瓜“咚咚”响成一片,刘建国的刀工快得叫人眼花,薄片叠着细丝码成花,白瓷盘里竟摆出朵莲花样。
热油滋啦溅起时,他手腕一抖,锅铲兜住半锅菜往上一颠——油亮的鱼香肉丝划出道金弧,精准落回锅里。
“好!”前排几个大爷拍着大腿喝彩,“瞧这颠锅的架势!到底是国营饭店的主厨!”穿的确良衬衫的小伙子举着搪瓷缸子喊:“刘师傅这手艺,拿奖没跑!”
老金眯眼盯着翻滚的菜,手指在藤椅扶手上轻轻敲了两下。
等刘建国起锅装盘,他才摸出老花镜:“火候稳,油温准,肉丝嫩得能掐出水——确实是老手艺。”
裁判举着秒表喊:“下一位,福来居陆言!”
嘘声像炸开的蜂窝。
扎羊角辫的小丫头拽着奶奶的手喊:“个体户懂什么?我妈说他那小面馆连煤球都买不起!”穿汗衫的中年男人吐了口瓜子皮:“看他那吊儿郎当的样子,肯定输定了。”
刘建国抱臂倚在案台边,白手套在阳光下晃眼,嘴角扯出个若有若无的笑。
陆言从人堆里挤出来。
他今儿没穿白背心,换了件洗得发白的蓝衬衫,袖口卷到肘部,围裙是苏清欢昨夜连夜缝的,下摆还绣着朵歪歪扭扭的玉兰花。
他扫了眼台下,手在围裙上蹭了蹭——那是爷爷教他的,上台前擦手能镇住心慌。
“小马。”他回头冲缩在人群里的伙计招招手。
小马攥着秒表的手有点抖,抬头正撞进陆言的眼睛——那双眼亮得像刚擦过的铜铃铛,哪有半分怯意?
“帮我计时。”陆言拍他肩膀的力道不轻不重,像拍自家院里那口老钟。
哨声尖厉地划破空气。
陆言抄起铁锅往灶上一扣,火苗“轰”地窜起来。
他伸手试了试油温,指尖刚碰到油面就缩回来——不是烫,是热得正好,像苏清欢昨夜递给他的粥碗。
火候感应在意识里“嗡”地炸开,不是前夜的雾气了,是团活蹦乱跳的火苗,在他眼前画出食材的热力轨迹:青椒的鲜辣在120度最盛,木耳的脆嫩要在135度翻勺,肉片的焦香得卡在140度那一下……
他抄起葱丝撒进锅,油星子溅到手腕上,他却像没知觉似的,盯着锅里翻涌的红与绿,呼吸跟着火苗的节奏一起一伏。
竹篓里的十种食材被他按顺序抛进去,每样都卡着热力轨迹的节点——青椒刚断生就捞起,木耳脆得能听见“咔嚓”响,肉片在油里滚了十八秒,刚好裹上一层金黄的壳。
看台上的刘建国捏着白手套的手慢慢收紧。
老金摘下老花镜,身子往前探了探——这小子的颠锅手法看着野,可每下翻勺都带着股巧劲,铁锅和锅铲碰撞的声音,竟和他当年在国宴厨房听见的“锅琴”一个调子。
“一分半!”小马举着秒表喊得破音。
陆言应了声,手腕像装了弹簧,锅铲起起落落,汤汁在锅里咕嘟冒泡。
他突然想起苏清欢今早塞给他的薄荷膏,摸出布包在太阳穴上抹了点,凉丝丝的劲儿顺着鼻梁窜进脑子,热力轨迹更清晰了——最后那勺糖色要等油温降到115度,甜香才会慢慢渗出来,不焦不苦,刚好裹住所有鲜味。
“两分二十!”
陆言的额头沁出细汗,顺着下巴滴进围裙。
他盯着锅里翻涌的浓汁,突然咧嘴笑了——火候感应里的火苗软了,像苏清欢说话时的尾音,温温柔柔地舔着锅底。
他抄起锅铲往上一托,整锅菜腾空而起,在晨光里划出道彩虹似的弧线。
“哗——”
落点精准得叫人倒抽冷气。
瓷盘里的菜堆成座小山,红的椒、黑的耳、金的肉,淋着琥珀色的汁,甜香混着酱香“轰”地撞进人鼻子里。
老金的喉结动了动。刘建国的白手套被他攥成了团。
裁判举着秒表正要喊停,陆言却抬手按住锅沿:“等等。”他弯腰往灶里添了把松枝,火苗“腾”地窜高,“我这菜,还得慢火收收汁。”
看台上的议论声炸成一片。
王奶奶的孙子趴在她肩头喊:“叔叔耍赖!”穿汗衫的男人拍着腿笑:“到底是小馆子,连火候都把握不住!”
可老金没说话。
他盯着陆言的手——那双手搭在锅柄上,拇指轻轻叩着铁纹,一下,两下,和着松枝燃烧的噼啪声,像在敲什么暗号。
时间过半,其他选手的锅灶陆续熄了火,飘出熟菜的香气。
唯独陆言的铁锅还“刺啦刺啦”响着,松枝在灶膛里噼啪炸响,火星子窜起半尺高。
老金扶了扶老花镜,手指敲着藤椅扶手:“这小子想干嘛?炒合菜哪有这么磨蹭的!”他当年在国宴厨房掌勺,最见不得这种拖泥带水的火候——合菜讲究个“快”字,大火爆炒才能锁鲜,慢火收汁?
那不成了炖菜?
刘建国倚在案台边,白手套早被攥得变了形,听见老金的话,嘴角扯出个冷笑:“装模作样罢了。个体户懂什么老规矩?怕是连炒勺拿反了都不知道。”他余光瞥见陆言额头的汗珠子砸进围裙,心里的弦却越绷越紧——那小子颠锅时的节奏感,像极了当年国宴厨房里老师傅们“听火”的架势。
陆言盯着锅里翻涌的浓汁,耳后传来苏清欢的声音。
今早出门前,她往他兜里塞了颗话梅糖,说“紧张就含着”。
此刻糖纸在口袋里窸窸窣窣响,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意识里的火候轨迹突然清晰起来:糖色的甜香已经渗进汤汁,青椒的鲜辣收得只剩回甘,木耳的脆嫩裹着酱汁——是时候了。
“小马!”他突然喊了一嗓子,声音盖过松枝燃烧的噼啪声。
小马攥着秒表的手一抖,抬头就看见陆言眼里窜着团火,“最后五分钟,给我盯紧了!”
话音未落,陆言的手腕像装了弹簧,锅铲起起落落,铁锅与铲面碰撞的声响密得像鼓点。
他左手抄起漏勺在汤里一搅,右手端起醋瓶斜着倒——不是猛灌,是顺着锅边溜,让酸气裹着热气往上升。
香气“轰”地炸开,先是甜,后是鲜,最后窜出股若有若无的酸,直往人鼻子里钻。
王奶奶的孙子“哇”地一声,口水滴在奶奶脖子上:“奶奶奶奶!比您熬的酱肘子还香!”穿汗衫的中年男人忘了吐瓜子皮,搪瓷缸子搁在腿上直晃荡:“嘿,这味儿……有点意思!”扎羊角辫的小丫头拽着奶奶的衣角,眼睛直勾勾盯着陆言的锅:“妈要是尝了,肯定不说他煤球买不起了!”
刘建国的喉结动了动。
他突然想起上个月去福来居“考察”,陆言端来的那碗牛肉面——汤头清得能照见人影,可喝进嘴里,鲜得人舌头都要化了。
当时他骂那是“歪门邪道”,现在闻着这股香,后槽牙直发酸。
老金的鼻子动了动。
他站起来,扶着藤椅慢慢往前挪了两步。
那香气里有糖色的焦甜,有葱丝的辛香,还有股说不上来的——像是松枝熏过的烟火气?
他当年跟着陆爷爷学厨时,老爷子总说“好厨子要会听火”,可后来国营饭店兴起,大家都图快,这味儿……倒真像五十年前,前门楼子底下老饭摊的烟火气。
“叮——”
裁判的铁皮喇叭炸响,三小时时限到了。
陆言抄起锅铲往盘里一兜,红的椒、黑的耳、金的肉堆成座小山,琥珀色的汁儿顺着山势往下淌,在白瓷盘里漫开片小湖。
他抹了把汗,把盘子往评委席一推:“老金叔,您尝尝?”
老金没接话。
他夹起一筷子,吹了吹送进嘴里。
先是脆,木耳在齿间“咔嚓”裂开;然后是嫩,肉片软得像要化在舌头上;最后那股甜香裹着酸,从喉咙里往脑门儿上窜。
他猛地站起身,藤椅“哐当”倒在地上。
“这……这才是地道的北京味!”老金的声音发颤,手指戳着盘子,“五十年前,我跟你爷爷在前门楼子底下支摊儿,他炒合菜就是这味儿!糖色慢收七分,醋溜锅边三分,松枝熏香一分——你小子,把你爷爷的手艺找回来了!”
全场死寂。
刘建国的白手套“啪”地掉在地上。
王奶奶的孙子从她脖子上滑下来,蹲在地上捡黄瓜,嘴里还嘟囔着“还要吃”。
穿汗衫的男人一拍大腿:“敢情我之前瞎嚼舌根!明儿就去福来居捧个场!”
陆言望着老金发红的眼眶,突然想起爷爷临终前的话:“小言啊,做菜不是争输赢,是让吃的人心里暖。”他摸了摸围裙上那朵歪歪扭扭的玉兰花——是苏清欢连夜缝的,针脚还扎着她的手纹。
夜很深了,福来居的后厨还亮着灯。
陆言蹲在煤炉前扇风,火星子映得他脸通红。
案板上摆着明天要备的菜:水灵灵的黄瓜,脆生生的豆芽,还有块刚切好的五花肉。
他摸出兜里的话梅糖,剥开放进嘴里——是苏清欢今早塞的,甜得人心里发颤。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爬进来时,陆言站在后厨门口,手搭在门把手上。
门轴“吱呀”一声,他望着案板上的食材笑了——今儿要做的,是爷爷当年最爱的“松枝熏肉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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