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刚爬上福来居的青瓦,陆言就踩着木梯咚咚下了二楼。
他手里捏着张泛黄的纸页——正是爷爷手写的九转大肠秘方,墨迹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褐。
陆哥,您这是要......小刀刘正蹲在院角劈柴,斧头悬在半空,瞪圆了眼睛。
这小子昨晚在房顶上猫了整宿,眼下还挂着青黑,发梢沾着几片槐树叶。
陆言没答话,径直往厨房走。
案板上还留着今早煮面的水痕,他把纸页平铺在最显眼的位置,又扯过个牛皮纸袋罩上,顺手抄起墙角的粉笔,在纸袋上歪歪扭扭写了行字:赵总,您要的配方在这儿,随便拿。
陆哥!小刀刘追进来,劈柴的斧头往地上一杵,这也太明显了吧?
您昨儿说要引他们上钩,可这跟往耗子洞前摆香油有啥区别?他伸手指了指纸袋,指节因为攥斧头还泛着红。
陆言直起腰,手指蹭了蹭鼻尖的面粉。
他能听见后巷传来王婶吆喝卖豆腐脑的声音,还有大刘昨晚应下的樟木匣不翼而飞的传闻,此刻该正顺着胡同口的梧桐树往菜市场飘呢。赵大顺那号人,他勾着嘴角笑,眼里却没半分温度,你当他是耗子?
他是饿红了眼的狼。
你越藏着,他越要挖地三尺;你把肉摆桌上,他反而怕有毒——可他更怕错过。
小刀刘挠了挠后脑勺,忽然咧嘴笑了:合着您是算准了他既贪又疑,偏要赌他按捺不住?
赌?陆言抄起竹扫帚扫了扫地面,不,是算。他想起昨晚在二楼窗台看见的月光,想起爷爷临终前攥着他手说方子是根,护根的法子要活,上回他让人往咱面汤里掺碱,逼得老主顾都不敢来;再上回找人堵门说吃出蟑螂——他扫到小刀刘脚边时顿了顿,这些阴招,不都是因为他打听着爷爷当年给国宴做菜的方子?
小刀刘的脸腾地红了。
上个月他在后巷逮住个翻窗的,正是赵大顺的手下,当时那小子嘴里还骂骂咧咧福来居藏着金疙瘩。
他摸着怀里的半块橘子皮——那是陆言塞给他的,说留着防困,此刻突然觉得掌心发烫。得嘞!他抄起斧头往肩上一扛,我这就去前堂盯着,有生面孔进来我准保给您支应一声!话音未落人已冲了出去,门框上挂的铜铃铛叮铃乱响。
陆言望着他的背影笑了笑,转身把后厨的窗户推开条缝。
穿堂风灌进来,掀动牛皮纸袋的边角,露出里面纸页的一角,墨迹里仿佛还能闻见爷爷灶上的烟火气。
日头爬到正中央时,福来居的竹帘哗啦一响。
陆言正给张大爷端面,抬眼就看见赵大顺腆着肚子迈进来。
这男人穿件灰西装,领带歪在锁骨处,腕子上的金表明晃晃的,身后跟着俩穿黑夹克的,站在门口像两尊门神。
陆老板好生意啊。赵大顺扯了扯领带,嗓门大得能震落房梁上的灰,听说贵店要扩门面?
赵某特来谈谈合作——他话没说完,目光已经扫过后厨的方向,喉结动了动。
陆言把面碗往张大爷跟前一放,油星子溅在围裙上:赵总您可折煞我了。他擦了擦手,从柜台底下摸出个粗瓷壶,咱小本买卖哪敢谈扩门面?
倒是赵总大驾光临,先喝口茶?他拎着壶往桌上一倒,黄澄澄的茉莉花茶溅出几滴,正好落在赵大顺的金表上。
哎哟!赵大顺缩了缩手,眼神淬了冰。
陆言弯腰用抹布去擦,余光瞥见跟在赵大顺身后的助理——个戴金丝眼镜的瘦子,正借着掀竹帘的动作往厨房探头。
他心里咯噔一声,面上却笑得更欢:赵总您这表可真金贵,我这儿粗人多,要不您让助理帮着收起来?
赵大顺的脸抽了抽,挥挥手:小吴,去趟洗手间。
瘦子小吴应了声,转身往后厨走。
陆言盯着他的背影,听着自己心跳在耳膜上敲鼓。
他想起今早特意没闩后厨的门,想起窗台上那截被小刀刘重新拧过的铁丝——此刻该正松松垮垮垂着,像根没系紧的鞋带。
小吴进厨房的动作比猫还轻。
他先侧耳听了听,确认前堂传来陆言和赵大顺的寒暄声,这才踮着脚凑近案板。
牛皮纸袋上的字刺得他眼睛发疼,他咽了口唾沫,伸手去抓纸袋——
咔嚓!
木质机关触发的脆响惊得小吴浑身一哆嗦。
他抬头的瞬间,天花板上块木板咚地砸下来,正砸在他头顶。
木屑簌簌往下落,他踉跄着撞翻了案边的醋坛,哐当一声,深褐色的醋液顺着砖缝往脚边淌。
前堂的陆言猛地直起身子。
他听见了那声机关响,听见醋坛碎裂的动静,甚至听见小吴压低的闷哼。
他攥着抹布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这是他昨晚跟大刘在旧木料场挑的桦木板,分量够让那小子吃疼,又不至于伤筋动骨。
赵总您听这动静?他扯着嗓子喊,脸上摆出恰到好处的惊慌,莫不是后厨进耗子了?说着抬脚往后厨走,布鞋尖踢到条凳腿,哐啷一声,惊得张大爷手里的面碗差点掉地上。
赵大顺的脸已经白得像张纸。
他望着陆言往后厨跑的背影,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金丝眼镜小吴的呻吟声从后厨飘出来,混着醋的酸味儿,在六月的暑气里格外刺人。
陆言的手搭在后厨门框上,心跳得比擂鼓还响。
他能看见小吴捂着头蹲在地上,金表在醋液里闪着冷光,能看见牛皮纸袋被撞翻,爷爷的秘方正平摊在醋液旁,墨迹被溅起的醋滴晕开个小圈——
哎哟,这是闹哪出?他拔高了声音,脸上摆出十足的惊讶,可眼底却漫上笑意。
后巷的风裹着槐花香灌进来,吹得秘方纸页轻轻颤动,像在替他说那句没出口的话:鱼,上钩了。
陆言跨进后厨的瞬间,鞋尖先蹭到了地上黏糊糊的醋液。
小吴正捂着头踉跄起身,金丝眼镜歪在鼻梁上,额角鼓起个青包,活像顶了颗紫葡萄。
他脚边的醋坛碎成几片,深褐色的醋液漫过爷爷的秘方纸页——陆言瞥见那页纸被溅湿的边缘,心里“咯噔”一下,却在抬眼时换上十足的慌乱:“哎哟小吴哥!您这是咋了?”他蹲下身作势要扶,指尖却悄悄勾住秘方纸页的边角,借着遮挡抽回掌心。
小吴被他扶得直抽冷气,余光瞥见那页纸在陆言手里,喉结动了动,刚要开口,后堂突然传来赵大顺扯着嗓子的喊:“小吴!”
陆言手一抖,“啪”地把纸拍在案板上,溅起几点醋星子:“赵总您看!我就说后厨不太平吧?”他转身时故意用后背挡住小吴的视线,指节却在身后把纸页往怀里拢了拢——刚才那一下,他已经摸清楚了:纸页只是边缘洇了点醋,核心的“猪肠焯水加黄酒”那行字半点没花。
赵大顺挤到后厨门口,西装下摆沾着前堂条凳的木屑。
他盯着小吴头上的包,又扫过地上的碎瓷片,嘴角抽了抽:“小吴,走。”
“赵总!”小吴急得眼镜都滑到鼻尖,“那方子......”
“走!”赵大顺吼得房梁上的灰簌簌落,伸手拽住小吴的胳膊。
他的金表还沾着茉莉花茶渍,此刻在醋味里泛着暗黄的光。
陆言看着他泛红的耳尖,心里直乐——这老狐狸怕是怕极了,怕机关上有指纹,怕碎瓷片里藏着证据,更怕再待下去,自己这小面馆里能冒出十个八个“目击证人”。
“赵总慢走啊!”陆言追着送到门口,竹帘在他身后晃出哗啦声,“下回再来咱可得把茶换碧螺春,省得脏了您金贵的表。”他歪头笑,眼角扫见赵大顺的后背僵了僵,那俩黑夹克门神已经先一步钻进了胡同口的“伏尔加”,发动机“突突”响得跟破风箱似的。
等车屁股冒的黑烟散了,陆言转身踢上店门,门框上的铜铃铛“叮铃”撞出脆响。
小刀刘从后巷闪出来,手里攥着个铁皮盒,盒盖缝里露出半截电线:“陆哥,我把机关的弹簧收好了,那姓赵的刚才在院墙上踩掉块砖,我捡着了。”他晃了晃手里的碎砖,砖缝里还粘着半根灰西装线头。
陆言接过铁皮盒,指尖蹭了蹭盒盖上的锈:“刘哥,辛苦你跑趟邮局。”他从怀里摸出个牛皮信封,封口处压着福来居的红漆印,“把这信连盒里的东西,给胡警官送去。”
小刀刘捏了捏信封,里面窸窸窣窣响:“陆哥,这里头是......”
“录音带。”陆言扯下围裙搭在椅背上,露出白背心里的红绳——绳上挂着个指甲盖大的金属片,“今早我在后厨梁上钉了个小玩意儿,赵大顺在堂屋说的‘谈谈合作’,小吴摸方子时的喘气声,全录里头了。”他指了指案板上的秘方,纸页已经被他用旧报纸垫着晾在窗台上,“再加上他手下踩掉的砖、蹭掉的线头,胡警官该明白,这姓赵的不是头回打咱主意了。”
小刀刘突然咧嘴笑了,露出颗缺了角的虎牙:“陆哥,您这招儿绝啊!引他来偷,再抓现行,连证据都给警察备齐了......”他话音未落,陆言已经抄起扫帚扫地上的醋渣,扫帚尖在砖缝里勾出片金表碎屑——正是小吴刚才撞翻醋坛时崩飞的。
“不是抓现行。”陆言弯腰把碎屑捡进火柴盒,“是让他知道,偷不成,还得搭半条命进去。”他直起腰时,阳光正透过窗棂照在秘方上,爷爷的字迹被醋浸过,反而更显苍劲,“上回他往面汤里掺碱,我忍了;上回堵门说吃出蟑螂,我也忍了——”他攥紧火柴盒,指节泛白,“可他动我爷爷的方子......”
小刀刘没接话。
他望着陆言泛红的眼尾,突然想起上个月那夜——他在后巷逮住赵大顺的手下时,陆言蹲在墙根给那小子松绑,说“你回去告诉赵总,福来居的面汤里没毒,他要是非觉得有,我给他留碗尝尝”。
可此刻的陆言,眼里烧着团火,倒像当年爷爷举着锅铲说“做菜的人,护的是良心”时的模样。
“我这就去邮局!”小刀刘把信封往怀里一揣,跑出门时撞得竹帘乱响。
陆言望着他的背影,摸出裤兜里的橘子皮咬了口,酸得眯起眼——这是今早特意让苏清欢从济仁堂带的,她说“橘子皮醒神,算计人时脑子清楚”。
月上柳梢头时,胡警官的自行车“吱呀”停在福来居门口。
他跨下车,车筐里晃着个牛皮信封,正是小刀刘送去的那个。
陆言正蹲在院角给秘方页压书,抬头见他,笑着递了碗酸梅汤:“胡叔,您这是查案路过?”
胡警官喝了口酸梅汤,冰得直砸嘴:“你小子,”他指了指信封,“里头的录音带,我让人听了。小吴说‘赵总说了,拿到方子给涨三个月工资’,赵大顺说‘动作轻点,别留痕迹’——”他摇头苦笑,“你倒好,连‘别留痕迹’都给录下来当证据。”
陆言蹲在台阶上,用树枝在地上画圈:“胡叔,我就想求个公道。”他画的圈越来越圆,像福来居的面碗,“赵大顺仗着有路子,挤兑得胡同里三家小馆关了门。我就想让他知道,欺负手艺人,没好果子吃。”
胡警官没接话。
他望着陆言身后窗台上晾着的秘方,突然想起十年前,陆爷爷在国宴厨房颠勺的模样——那时候的陆师傅,也是这么护着手里的锅铲,说“做菜的人,护的是良心”。
他把信封往车筐里一塞,拍了拍陆言的肩:“明儿我去局里递材料,你且等着吧。”
等胡警官的自行车声消失在胡同口,陆言回到店里。
月光透过玻璃照在菜单上,“九转大肠”四个字被镀了层银。
他摸出兜里的橘子皮,凑到鼻端闻了闻,清苦里带着甜。
窗外的槐树叶沙沙响,他望着天上的星子,喃喃自语:“赵大顺,你以为偷方子是头一遭?”他指尖敲了敲柜台,那里藏着本旧账簿,记着赵大顺这半年找的所有麻烦,“我这儿账本子可厚着呢,你要是还想玩......”他笑了,眼里闪着狼一样的光,“我奉陪到底。”
后半夜的风裹着槐花香钻进窗户,把菜单吹得翻了页。
陆言趴在柜台上打盹,迷迷糊糊听见胡同口传来叽里咕噜的说话声——像是“面条”“美味”之类的词。
他揉了揉眼,透过玻璃往外看,只瞧见几个影子晃过路灯,其中一个举着相机,闪光灯“咔嚓”亮了一下。
“明天……”他嘟囔着趴回胳膊上,“该把菜单翻译成英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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